第88章 作乱

成肃的侍卫大都守候在门口,屋里头才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她稳了稳心神,想来是出门前穿衣,束缚得太紧,居然这么快便觉得闷。

她移开目光,肆意打量着主家杨大奎。此人不过三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然而他面容白皙,眉眼少了几分刚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听他与成肃的言语,原来是西征之后才投入军中。

他们漫谈了许久,堂下开始传膳。成之染这才回过神来,这家中女主人竟还没有出来。她敛眸细思,杨大奎应当是有妻眷的。院中精致细碎的花草,看得出用了不少心,并不像仆妇侍弄出来的样子。可既然如此,他的顶头上司大驾光临,妻室竟不曾露面,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

成肃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当然也可能是浑然不觉。他素来欣赏这府将,两人议论着杀敌制胜之法,正相谈甚欢。

成之染坐得靠后,被前面小山一样的近卫曹方遂挡着。反正众人都看不到她,她便紧盯着曹方遂发髻间斜逸的碎发,被穿堂而过的清风吹得东摇西晃。

她看得入神,脊背便松弛下来,冷不丁一晃,连忙撑住地。

指尖传来湿腻的触觉。

汗毛登时一路倒竖,瞬息从臂膀传遍了周身。

她死死忍住了战栗。

这古怪的感觉……

余光只一瞥,光滑的地面有一道水渍。

正是被她抿开的。

饶是不动声色地端坐,心头早已是翻江倒海。

青天白日,窗明几净,地上怎会有水渍?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震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除非……屋顶上有人!

心头惊涛骇浪翻涌不绝,她丝毫不敢动弹。什么人会待在屋顶上?怕不是抬头看一眼,她的小命便没了。

屏风后帷幕轻轻拂动,窸窣的声响如巨蚁般咬噬着她的心。难怪刚一进门便觉得怪异,这看似素净的堂屋内,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会不会都藏满了人!

下首的杨大奎依旧谈笑风生,他与成肃隔着不到一丈远。成之染再看他神情,竟从眉宇中寻出一丝紧张。

成肃的后身毫不设防地敞开着。她望着父亲斑驳旧袍上暗红云纹,若此刻屏风后刺出一柄利刃……

成之染不敢再想下去。

大声喊阿父?这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打草惊蛇,他们恐怕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可若是不喊……

杨大奎一声令下,他们照样还是会葬身刀下。

若冲上前将杨大奎挟持……

若他是这场阴谋的主使便罢了,若不是,屋中的刺客恐怕不会顾忌这人的死活。

到底该怎么办?

成之染心念急转,突然“哎呦”一声歪倒在地上,捂紧了肚子叫唤个不停。

杨大奎正与成肃谈笑风生,见状投来谨慎的一瞥。

成肃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叫嚷道:“第下莫管我!都怪宋光甲,一早拉着我喝什么冷酒,我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

众人一时愣住,宋光甲?哪个宋光甲?

杨大奎不知她在说什么,又不好开口赶人,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望向成肃。

成肃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腰板,迎着对方的目光笑了笑,道:“见笑了。”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成之染身旁。

成之染叫道:“第下,要命啊!”

成肃沉声道:“来人!”

门外甲士呼啦啦进门,成肃尚不及发令,忽听得利刃出鞘之声,一道寒光从天而降。

成肃早有察觉,连忙闪避一旁,那刺客一击未中,登时被甲士团团围住。

杨大奎咬牙喝道:“动手!”

他话音刚落,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霎时间冲出十余名刺客,与甲士厮杀起来。

杨大奎从几案下抽出长刀,直直向成肃冲杀过来。曹方遂和常宁连忙扑过去,不料横空被刺客拦住。

成肃提刀在手,指着杨大奎道:“竖子!我待你不薄,好一个狼心狗肺!”

杨大奎不语,一刀砍过来。成肃也不含糊,二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斩杀了刺客,径自挥刀来解围。杨大奎卖个破绽,抽身跳出了圈外。

成肃赶上去,却听成之染大喊:“阿父当心!”

杨大奎回身一刀砍下,眼看就要落到成肃身上,他忽然肋下剧痛,周身气力也陡然一泄。

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肋下,握刀的双手纤细却有力,而这双手的主人,正惊惧不定地望着他。

成之染握着刀柄,咬牙将利刃拔出。

汩汩鲜血染红了衣衫。

杨大奎乱了心神,顾不得成肃这边,夺门而出,一把拽过成肃的枣红马,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军士一股脑往外追,成肃捂着伤口站起来,用力打了个呼哨。

枣红马听到主人的招呼,掉转头便往回跑,任杨大奎怎么拉都拉不住。

眼见众军士围上来,杨大奎恨恨地跳下马,刚刚转过身,便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箭簇深深刺入血肉,他整个的身体僵住,不可思议地回过头,便张大双眼倒下去,面颊扭曲成可怖的神色,嗬嗬地发不出声音。

成之染站在院门外,目光紧随着对方垂落于地,松开了手中的弓矢。

众军士一拥而上,将杨大奎团团围住,解送到成肃面前。

成肃扫了眼对方强忍剧痛的模样,抬腿便踹在他胸口。

“请阿父息怒,”徐崇朝生怕他牵动伤口,连忙道,“留他这活口,用处可大着。”

成肃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地审!”

杨大奎只咬牙等着他,被拖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众军士在院中搬运尸体,成之染站在满目狼藉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竟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阿父!”她捏了捏拳,急切地看向成肃的伤口。曹方遂已为他包扎完毕,成肃满不在乎道:“这等小伤口,算得了什么?”

见成之染垂首不语,成肃接着道:“得亏了狸奴机警,要不然险些让这厮得逞。”

杨大奎自从投到成肃麾下,向来恭敬谦顺得很,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竟要取府主性命。

枉他平日对这厮如此信任!成肃眸中晦暗不明,心下已有了计较。

常宁带军士在院中搜了一整圈,并未发现杨大奎家人的踪迹。

这一点成之染并不意外,杨大奎使出鱼死网破这一手,顾忌着连累家人,早就把他们安置到别处了。

“给我找!”成肃颇有些咬牙切齿,“普天之下,还寻他不得吗!”

常宁唯唯称是,成肃已甩手出了门。

成之染默默跟上去,只觉得一阵山雨欲来的威压,周身虽笼罩在日光下,心中依已然是阴霾满天。

她怅然地伸出手,这双手弯弓搭箭时不曾有丝毫犹豫,可一箭射出,险些要了杨大奎的命。

西征以来这数年波折,她一双手还从未沾过人命。这一次,便差一点点。

她心内惶然,但若再要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哪怕将杨大奎射死……成之染回想起院中的惨状,一颗心渐渐冷下来。

哪怕将杨大奎射死,也是他罪有应得。

————

杨大奎谋杀成肃,在军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若成肃示意,暗中审问并处死下属,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这架势恨不得路人皆知,背后自然少不了他推波助澜。

成之染明白这道理。成肃虽不准她旁听军政,可并没有不准徐崇朝向她转述。

而徐崇朝向来经不住她问询,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后续全盘交代了。

杨大奎出身弘农杨氏,祖上也曾显赫过,渡江之后大不如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父杨守基凭门荫入仕,如今正担任永嘉太守。永嘉郡与东阳郡同属于江州,杨守基与周士诚多少也有些同僚之谊。狱中的杨大奎签字画押,亲口承认自己与周士诚串通,意图奉颍川庾载道为主,兴兵作乱,恢复庾氏天下。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一时间攻讦四起,株连无数。

庾载道原本被软禁在外郡,不知从何处听闻朝中消息,当夜便自缢于家中,以死明志。

然而朝中的形势由不得他。

以周士诚为首,大大小小曾与颍川庾氏有瓜葛的士族,多多少少都受到牵连。当今天子的姑母长沙大长公主,原本嫁给了庾钦年之子庾慎行,庾慎行被宣武军缢死于京门,子嗣全部被收押处死,唯有大长公主所出一子侥幸活下来。如今又遭逢此事,连大长公主都庇护不得。

头发斑白的大长公主哭晕在宫门,也难逃儿孙殒命的惨剧。相比之下,满门抄斩的杨守基父子,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角色。

成之染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周士诚既已族诛,周士显那边如何了?”

江岚之母徐夫人曾说过,周士显是周士诚同族的兄弟。若他也受到了牵连,徐娴娘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默然:“待我到金陵,便去问一问三娘。”

————

成之染远在京门,困守在江岸这一隅城墙里,因为母守丧,鲜少能走出成府半步。外间的血雨腥风吹到这里,都化作和风细雨,温煦如迟迟春日。

她有时也会倏忽怔愣,耳畔回响起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仿佛隔着一层纱,如何都看不分明。

春日在喋血的尘埃中悄然而逝,这一年偏又多雨,飘在瓦上,打在窗前,淅淅沥沥,在灰白天色中透出无尽的沉闷。

成之染终于盼到徐崇朝去往金陵,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直到他带回了徐娴娘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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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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