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将至,百姓忙碌,丹桂飘香,长公主寿辰为本就热闹的建康都城再添几分色彩。
乱世才止,大多数人日子过得还算快活,只要无病无灾,丰衣足食便能称一句治者英明。煮好的茶酒坊肆下,往来过客更好奇踏入这片土地的陌生面孔,皆在羽林军白龙营后围了堆。
“鲜卑人?哎哟,打过来了?”
“呸,说什么呢,那是北周的使臣,使臣懂吗?”
“哇。好大的锅啊——”
“小儿休要胡言!这是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
“就你懂,那不就是锅吗?”
“……”
北周,送来了鼎。
鼎,立国重器,送鼎,臣服也。
满城皆震。
礼部主客司郎闻言,从官署椅子上站了起来,振臂畅快一笑:“善!大善!”
“殿下英明——”
朝举宴飨,接见为长公主贺辰的北周大右弼穆元吉,姜瑶理所当然得亲自出面,聂让留在府上,她这次未让对方像往常跟着。
“小盏太秀气,在北周,得拿碗。”
使臣一把络腮胡,笑得豪爽,眼底却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凶光。
边上李继似解围,笑曰:“大右弼可须知道,殿下是女子,自不善酒力,今日还是以茶代酒吧。”
姜瑶听言微地眯眼,看向李继。
他这话明面上是替她解围,暗地却将她的身份点到了明面。
在这个本该皇帝亲临的场面,这句话实在刺耳。
“拿碗。”她扬眉,喜怒不显,“大右弼千里迢迢,不过一碗酒,大赵没那么小气。”
对方哈哈笑起来:“殿下果真豪爽!”
大飨开到了亥时,夜多云,见月不见星。姜瑶回府已是亥时,天暗无光。
马车慢吞吞地往前,离得很遥远时,她听见了一声悠悠的乐声,像是晁行的笛子,又像夜枭啼鸣,似乎过于低缓沉闷。
声响只是短促一息便消失了,不仔细听还会误认哪家孩童玩闹。
晃入府后,姜瑶单手摁了摁因应对人群嘈杂而生疼的额头,向梅玉:“本宫头有些痛,去煮碗醒酒汤来。”
等左右侍女散了,她最终站到了聂让的房前:“阿让。”
很奇怪。
她只是忽然想来看看他,没别的理由。
只是想看看他。
一声沉闷不明显的咔哒声后,门被推开,威猛的身影见到她后连忙半跪下地:“见过主人。”
借月色,她看到漆黑屋内只有一方一干二净的桌案和一只简简单单的小榻。
酒精催发下有些混沌,她难得走神。
——身量合适吗?他那么高,这样小的榻会不会有些蹩脚?
姜瑶未让他起身,自顾自地进屋。
——还有,刚刚是什么声音?
“唰啦——”
聂让维持着跪姿,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木格机关响动的声音,刹那间,瞳孔蓦地紧缩。
“小心!!”
几乎是瞬时,他抽出腰刀闪她跟前,猿臂一拉,将姜瑶护在身后。
下一呼吸,一根带着剧毒的银针从木格下方的机关射出,打在刀身铮得一声嗡鸣。
未来及放松,榻顶的铃铛紧接叮叮叮叮响起来,四枚飞镖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嗖得射出。
聂让袖间及时丢出一枚锁钉,刀身挡了三枚,弹飞一枚,铛铛散落在一边。
若是常人,冷不丁遭一回,大抵已死透了。
铃铛还在作响,屋外响起刀枪碰撞声,平日不常见的玄卫皆持刀以待:“谁——”
收刀,聂让两根极有力的手指将最中间的铃铛稳住,响声消去,他简略道:“误触。”
他敲了敲榻下机关。
烛火亮起,室内被熏暖黄,被她方才开到一小半的木格咔哒一声,自己弹了出来。
她刚刚听见的声音就是这个。
待他重新跪在她面前,姜瑶酒算是彻底醒了,难得抽了下唇角。
——他不怕晚上睡着时碰着吗?
聂让做完一切,回首,双膝与头同时着地,紧张:“奴考虑不周,请主责罚。”
好像完全是他的问题。
“本宫有些唐突了。”
她伸手按按太阳穴,笑笑缓和气氛:“这两个格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这般大的动静?”
“……”
聂让心又一下悬起,置于身前的手不做痕迹地收紧:“靠外的格子内是玄卫部署名录,靠内是一些杂物,可要打开?”
她没说话,走上前,木格内,玄卫名录和几瓶金疮药排列得齐整。
将名录取出,上面还有一些残余的温度,唔了声,放在木桌案,随意翻了翻页:“是五年前的册子吧。有些地方已变了,抽时间改一改,不然小九不好接手。”
“是。”依然没多少情绪。
——又是自己说一堆,他只答个是。
姜瑶心底嗤笑一声,摇摇头,刚准备合上,纸页间却忽的掉出一枚冬青叶子,飘落在她脚边,沾了尘。
身边人的呼吸好像再次短暂地消失了一息。
“…嗯?”
暗绿的叶面还很新鲜,大抵刚摘下来不久,脉络清晰可见。
她想起了回程时的笛声。
……
怎么忽地吹这个?
因为,晁行?
姜瑶微睁了眼。
聂让是她的心腹,与她自幼一道长大,她对他熟悉至极,又未曾全盘了解。
他很少在意身外之物,给他的赏赐,大都被放了起来,旧营改制后,她允许玄卫成家,可他却从未置办过家业,也几乎没有任何爱好。
莫名的,姜瑶联系起前些日子葫芦伤人一事。
以聂让的动作,方才连飞矢都能从空中打下来,怎会来不及抓不住一只猎鹰?
还有春露宫里的话……
这些像一个纯粹忠主的死士该有的行动吗?
能为什么呢?
答案近乎呼之欲出。
她懵了好久,坐在位置上有一阵未能说出话,心却在擅作主张地提问。
——如果他真生出旁的想法,你会感到厌恶吗?
……
纷纷扰扰的念头刹那一箩筐。
即便真如此,他也…不惹她厌。
姜瑶如头一遭般打量跪在地上低头的人。
暗卫跪地的姿势恭敬标准,充满爆发力的背部忐忑的弓起,他安静、沉稳,明明垂着头,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不安。发尾的卷曲微翘,每一处都是万分顺眼。
一点不厌恶。
可是……
姜瑶闭了闭眼。
她知道聂让,像极深海藏起的浮冰,总是一声不吭,又喜欢将自己的想法藏着掖着。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死了,他会怎样想?
会下来陪她吗?
会吗?
“……主人?”他主动出声,黑石的瞳却隐约轻颤着。
在光影迷离间姜瑶重新定了心神,轻唤他的名字,似叹息:“阿让。”
“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支着下颚,温吞询问,“有一日,我突然去了,你会如何?”
他似乎愣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手细微地蜷起来。
“如何?”她追问。
聂让又叩首,伏在她的面前,很沉静却很肯定地说:“奴当追随主人。”
“……”
……就知道。
忽然觉得牙有些酸,姜瑶展了展眉,好似方才不过随口一问:“果真。下次见到礼部的梁侍郎,还是叫他好好挑挑去皇陵的人好。”
“……”
见他好像松了口气般,姜瑶俯身捻起那枚叶儿:“冬青叶,寒冬不凋,隐忍挺拔,寓意是不错,但磕碜了点。聂统领需要牙黎的话,本宫那儿有不少,赏你几个也无妨。”
他缓缓摇头,垂眸:“叩谢恩赏。奴身份低微,不敢借主人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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