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静观暗涌

淮安的冬日,比京城来得更凛冽,

是一种湿冷的、能钻进骨缝里的寒意。

楚藏楠裹着半旧的官袍,站在新加固的堤坝雏形上,看着民夫们在寒风中呼着白气,搬运石料。

灾情最危险的阶段总算过去,但重建之路漫长而艰难。

朝廷拨下的款项经过层层盘剥,到手已十不足三,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动员乡绅,

甚至亲自带着衙役去清查旧年积欠的税赋,

一分一厘地抠出钱来,投入到堤坝和民房的重建中。

他的脸庞被淮上的风吹得粗糙,手上布满冻疮和老茧,

昔日殿试上那个风华正茂的状元郎,如今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基层小吏。

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和清澈。

他亲眼见过地狱,也亲手从地狱边缘拉回了一些人,这让他对“为官”二字有了沉甸甸的理解。

他不再空谈大道理,而是学会了在泥泞中前行,在规则的空隙间寻找可能。

偶尔,他会想起陆挽那句

“在淤泥里站稳”,

如今品来,方知其中苦涩的深意。

这一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私信,并非通过官方驿传,而是由一位看似普通的行商带来。

信是翰林院一位交好的同僚所写,信中除了问候,还隐晦地提及近来朝中风向有变,

杜党似乎不再直接攻击淮安之事,转而翻查起一些陈年旧案,提醒他务必谨慎,勿授人以柄。

楚藏楠捏着信纸,眉头紧锁。

陈年旧案?

这矛头,显然是指向了在京城为他抵挡风雨的陆挽。

他深知,自己能在淮安稍有作为,离不开陆挽在背后的周旋和那批雪中送炭的物资。

如今陆挽因他而陷入新的麻烦,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更有一种无力感。

他远在淮安,即便想做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淮水在远处沉默地流淌。

你们在京城翻云覆雨,算计的是权力得失;

我在这里胼手胝足,守护的是眼前生灵。

这天下,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

他提笔想给陆挽写封信,但铺开纸,却不知从何写起。

最终,只落下寥寥数语,汇报了堤坝进展和民生近况,只字未提朝中风波,末尾以极其恭敬的语气,

请“陆公公务必保重身体”。

这封信,能顺利送到她手中吗?

即便送到,又能起什么作用?

他心中并无把握。

京城,司礼监值房。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陆挽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寻常的奏章,

而是几份来自北镇抚司的卷宗副本,

上面赫然是关于永毅初年那场宫廷珍宝失窃案的零星记录。

显然,杜党的触角已经伸了进去,并且拿到了一些东西。

秦知复肃立一旁,低声道:

“督主,北镇抚司指挥使冯伦,是杜松年的门生。

他们现在查得很小心,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调阅旧档,询问一些早已离宫或是边缘的老宦官。”

陆挽纤细的手指划过卷宗上模糊不清的记录,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名字,有些她甚至都已忘记。

杜松年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

这些旧账,就像埋在深处的腐尸,一旦被挖出,即便不能定她死罪,

也足以让她惹上一身腥臊,严重损耗她在皇帝心中的信任和形象。

“让他们查。”

陆挽合上卷宗,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结着冰,

“既然他们想翻旧账,那我们就帮他们翻得彻底些。”

秦知复目光一凛:

“督主的意思是?”

“找几个‘可靠’的、‘知情’的老人,给他们准备好说辞。”

陆挽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就说…当年那批珍宝,并非失窃,而是被某些宫中位高权重之人,用于…结党营私,贿赂外臣。把水搅浑。”

祸水东引。

既然要查,就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那些如今看似置身事外、甚至可能属于杜党阵营的旧日权宦,一个也别想干净。

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情报和手腕,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但陆挽别无选择,在这黑暗的丛林里,仁慈就是自杀。

“是。”

秦知复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安排。

陆挽独自坐在值房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

但面对杜党这种绵里藏针的攻势,必须以更狠辣、更缜密的手段回击。

这时,姬如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

他如今唤“母亲”越发顺口,虽然陆挽从未明确应允,但也未曾再制止。

小家伙察觉到值房内气氛不同往日,放下汤碗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小声问:

“母亲…是有烦心的事吗?”

陆挽抬眼看他。

孩子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纯粹的担忧。

她心中的冰冷和算计,在面对这双眼睛时,总会有一瞬间的松动。

“无事。”

她淡淡道,接过参汤,喝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

姬如淮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

“今天先生讲《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母亲,为什么民是最贵的呢?”

又是这种直指核心的问题。

陆挽放下汤碗,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民为贵…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在这紫禁城内,在权力的棋局上,“民”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因为民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给了个最标准,也最安全的答案,

“所以为政者要心怀敬畏。”

“哦…”

姬如淮似懂非懂,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的心情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更沉重了些。

他不敢再多问,乖巧地退下了。

陆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喟叹。

她教他圣贤道理,自己行的却是鬼蜮伎俩。

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但若不如此,她和他,恐怕早已是这深宫之中的两缕亡魂。

她拿起楚藏楠那封措辞谨慎的信,又看了一遍。

信中提到淮安百姓开始自发整修被冲毁的土地,准备来年春耕,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

或许,楚藏楠守护的那一点点“生”,才是这黑暗世道中,唯一真实的光亮。

而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尽可能地为那点光亮,争取多一些时间和空间。

哪怕,手段并不光彩。

哪怕,最终会被那光亮所刺痛。

她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用朱笔写下两个字:

“静观。”

这是给楚藏楠的回信,也是对她自己此刻处境的最佳注脚。

风暴将至,唯有静观其变,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而这静观的背后,是无数暗流汹涌的较量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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