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断腕积雪

寒冬腊月,京城迎来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朱墙金瓦的皇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掩盖了所有的污秽与棱角,只留下一片看似纯净无瑕的太平景象。

然而,司礼监值房内的空气,却比屋外的冰雪更加寒冷。

北镇抚司对永毅初年旧案的“调查”,在陆挽“配合”下,

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滚雪球一样,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和事。

一些早已沉寂的名字被重新提起,一些模糊的旧账被翻出放大。

朝堂之上,暗流终于涌上了水面。

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挽“侵吞宫产、结党营私、欺君罔上”,

虽无确凿铁证,但言之凿凿,引据“多方查探所得”,要求皇帝彻查。

这一次,杜松年没有亲自出面,但他门下官员的鼓噪,已形成合围之势。

更微妙的是,一些原本中立甚至偏向陆挽的官员,也开始保持沉默,或态度暧昧。

墙倒众人推的苗头已然显现。

皇帝的态度变得耐人寻味。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斥责弹劾者,或将奏章留中不发,而是将奏章转给了内阁“详议”,

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永毅皇帝或许依旧依赖陆挽处理繁杂政务,

但对一个权势过重、且可能沾染污点的宦官,帝王的猜忌之心一旦被勾起,便再难平息。

陆挽坐在值房里,面前堆着的不是待批的奏章,而是秦知复搜集来的、关于弹劾奏章背后势力关联的密报。

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指尖冰凉,如同窗外屋檐下垂挂的冰凌。

“督主,”

秦知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冯伦那边…我们安排的人,似乎被察觉了。他们可能…拿到了反向的证据。”

祸水东引之计,遇到了高手,眼看要反噬自身。

陆挽沉默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她料到杜党不会轻易入彀,却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老辣。

看来,杜松年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将她彻底扳倒。

值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哔剥之声。

良久,陆挽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既然尾巴藏不住了,那就…断了吧。”

秦知复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督主!不可!若是认下,便是万劫不复!”

“谁说我要认下所有?”

陆挽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总得有人,出来扛下这些‘旧账’。”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雪。雪花落在窗棂上,迅速积起一层白。

断尾求生。

这是最残酷,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

牺牲一部分势力,甚至是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保全核心,换取喘息之机。

“去把曹吉祥叫来。”

陆挽背对着秦知复,下令道。

曹吉祥,司礼监随堂太监,地位仅次于陆挽,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之一,但近年来权势渐长,已有不安分之象。

此人贪婪跋扈,手脚并不干净,陆挽手中握有他不少把柄。

用他来当这个“尾巴”,再合适不过。

秦知复瞬间明白了陆挽的意图。

这是要弃车保帅,而且是要弃一个颇有分量的“车”。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躬:

“…是。”

曹吉祥很快被传来,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微胖,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谄媚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

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举止间带着几分谨慎。

“奴才给督主请安。”

曹吉祥躬身行礼。

陆挽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让他起身:

“曹吉祥,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曹吉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

“回督主,快十年了。蒙督主提携,奴才才有今日。”

“十年…”

陆挽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莫名,

“这十年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也…捞了不少好处吧?”

曹吉祥脸色微变,强笑道:

“督主明鉴,奴才…奴才一向谨守本分…”

“永毅三年,江南织造局上贡的那批蜀锦,少了一百匹,去了哪里?”

陆挽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曹吉祥耳边。

“还有永毅五年,修缮慈宁宫的款项,其中五千两银子,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去年,你那个侄儿,在通州强占民田,闹出人命,最后是谁帮你压下去的?”

陆挽一条条说出来,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将曹吉祥那点见不得光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

曹吉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督主!督主饶命!奴才…奴才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陆挽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有人要借着这些陈年旧账,来扳倒咱家。你说,该怎么办?”

曹吉祥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陆挽的意思。

这是要让他出去顶罪!

他浑身发抖,涕泪横流:

“督主!不能啊!奴才对您忠心耿耿…那些事,很多也是…”

“也是什么?”

陆挽的声音骤然变冷,

“也是奉了我的命?”

曹吉祥吓得噤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挽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曹吉祥,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你出去,把那些你经手过的‘旧账’都扛下来。你的家人,我会替你安排好,保他们一世富贵平安。

第二条…”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曹吉祥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陆挽能把他捧上来,就能把他踩下去,更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扛下罪责,至少家人能活命。

“…奴才…选第一条。”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很好。”

陆挽站起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逼仄从未发生,“你知道该怎么说。

北镇抚司的人,会‘帮’你想起来的。”

她挥挥手,秦知复上前,将失魂落魄的曹吉祥带了下去。

值房里重归寂静。

陆挽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窗外雪落无声,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断尾之痛,犹如剜心。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更重要的东西,她必须这么做。

这时,姬如淮端着一盘刚出炉的点心进来,小脸上带着献宝似的笑容:

“母亲,御膳房新做的栗子糕,您尝尝…”

他看到陆挽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情,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您不舒服吗?”

陆挽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眸,心中那刚被强行压下的痛楚和阴暗,再次翻涌上来。

她今日所为,与那些她所不齿的权宦有何区别?

为了权位,不惜牺牲追随者,满手沾满肮脏的交易。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顿住。

这只手,刚刚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沾满了无形的鲜血。

“我没事。”

她最终只是接过点心,声音沙哑,

“你吃吧。”

姬如淮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疏离,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和困惑,但他还是乖巧地放下点心,退了出去。

陆挽独自坐在空荡的值房里,拿起一块栗子糕,却毫无食欲。

甜腻的香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楚藏楠在淮安淤泥中挣扎,守护着他心中的“民贵”。

而她,在紫禁城的顶峰,却不得不行此鬼蜮之事,断尾求生。

他们仿佛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注定无法彼此理解。

而这断尾之举,真的能换来生机吗?还是仅仅是将最终的毁灭,推迟了片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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