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京城迎来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朱墙金瓦的皇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掩盖了所有的污秽与棱角,只留下一片看似纯净无瑕的太平景象。
然而,司礼监值房内的空气,却比屋外的冰雪更加寒冷。
北镇抚司对永毅初年旧案的“调查”,在陆挽“配合”下,
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滚雪球一样,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和事。
一些早已沉寂的名字被重新提起,一些模糊的旧账被翻出放大。
朝堂之上,暗流终于涌上了水面。
数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挽“侵吞宫产、结党营私、欺君罔上”,
虽无确凿铁证,但言之凿凿,引据“多方查探所得”,要求皇帝彻查。
这一次,杜松年没有亲自出面,但他门下官员的鼓噪,已形成合围之势。
更微妙的是,一些原本中立甚至偏向陆挽的官员,也开始保持沉默,或态度暧昧。
墙倒众人推的苗头已然显现。
皇帝的态度变得耐人寻味。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斥责弹劾者,或将奏章留中不发,而是将奏章转给了内阁“详议”,
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永毅皇帝或许依旧依赖陆挽处理繁杂政务,
但对一个权势过重、且可能沾染污点的宦官,帝王的猜忌之心一旦被勾起,便再难平息。
陆挽坐在值房里,面前堆着的不是待批的奏章,而是秦知复搜集来的、关于弹劾奏章背后势力关联的密报。
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指尖冰凉,如同窗外屋檐下垂挂的冰凌。
“督主,”
秦知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冯伦那边…我们安排的人,似乎被察觉了。他们可能…拿到了反向的证据。”
祸水东引之计,遇到了高手,眼看要反噬自身。
陆挽沉默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她料到杜党不会轻易入彀,却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老辣。
看来,杜松年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将她彻底扳倒。
值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哔剥之声。
良久,陆挽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既然尾巴藏不住了,那就…断了吧。”
秦知复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督主!不可!若是认下,便是万劫不复!”
“谁说我要认下所有?”
陆挽抬起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总得有人,出来扛下这些‘旧账’。”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雪。雪花落在窗棂上,迅速积起一层白。
断尾求生。
这是最残酷,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
牺牲一部分势力,甚至是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保全核心,换取喘息之机。
“去把曹吉祥叫来。”
陆挽背对着秦知复,下令道。
曹吉祥,司礼监随堂太监,地位仅次于陆挽,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之一,但近年来权势渐长,已有不安分之象。
此人贪婪跋扈,手脚并不干净,陆挽手中握有他不少把柄。
用他来当这个“尾巴”,再合适不过。
秦知复瞬间明白了陆挽的意图。
这是要弃车保帅,而且是要弃一个颇有分量的“车”。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躬:
“…是。”
曹吉祥很快被传来,他大约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身材微胖,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谄媚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
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举止间带着几分谨慎。
“奴才给督主请安。”
曹吉祥躬身行礼。
陆挽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让他起身:
“曹吉祥,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曹吉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
“回督主,快十年了。蒙督主提携,奴才才有今日。”
“十年…”
陆挽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莫名,
“这十年来,你替我办了不少事,也…捞了不少好处吧?”
曹吉祥脸色微变,强笑道:
“督主明鉴,奴才…奴才一向谨守本分…”
“永毅三年,江南织造局上贡的那批蜀锦,少了一百匹,去了哪里?”
陆挽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曹吉祥耳边。
“还有永毅五年,修缮慈宁宫的款项,其中五千两银子,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去年,你那个侄儿,在通州强占民田,闹出人命,最后是谁帮你压下去的?”
陆挽一条条说出来,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将曹吉祥那点见不得光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
曹吉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督主!督主饶命!奴才…奴才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陆挽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现在,有人要借着这些陈年旧账,来扳倒咱家。你说,该怎么办?”
曹吉祥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陆挽的意思。
这是要让他出去顶罪!
他浑身发抖,涕泪横流:
“督主!不能啊!奴才对您忠心耿耿…那些事,很多也是…”
“也是什么?”
陆挽的声音骤然变冷,
“也是奉了我的命?”
曹吉祥吓得噤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挽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曹吉祥,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你出去,把那些你经手过的‘旧账’都扛下来。你的家人,我会替你安排好,保他们一世富贵平安。
第二条…”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曹吉祥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陆挽能把他捧上来,就能把他踩下去,更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扛下罪责,至少家人能活命。
“…奴才…选第一条。”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很好。”
陆挽站起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逼仄从未发生,“你知道该怎么说。
北镇抚司的人,会‘帮’你想起来的。”
她挥挥手,秦知复上前,将失魂落魄的曹吉祥带了下去。
值房里重归寂静。
陆挽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窗外雪落无声,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断尾之痛,犹如剜心。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更重要的东西,她必须这么做。
这时,姬如淮端着一盘刚出炉的点心进来,小脸上带着献宝似的笑容:
“母亲,御膳房新做的栗子糕,您尝尝…”
他看到陆挽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情,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您不舒服吗?”
陆挽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眸,心中那刚被强行压下的痛楚和阴暗,再次翻涌上来。
她今日所为,与那些她所不齿的权宦有何区别?
为了权位,不惜牺牲追随者,满手沾满肮脏的交易。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顿住。
这只手,刚刚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沾满了无形的鲜血。
“我没事。”
她最终只是接过点心,声音沙哑,
“你吃吧。”
姬如淮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疏离,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和困惑,但他还是乖巧地放下点心,退了出去。
陆挽独自坐在空荡的值房里,拿起一块栗子糕,却毫无食欲。
甜腻的香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楚藏楠在淮安淤泥中挣扎,守护着他心中的“民贵”。
而她,在紫禁城的顶峰,却不得不行此鬼蜮之事,断尾求生。
他们仿佛走在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注定无法彼此理解。
而这断尾之举,真的能换来生机吗?还是仅仅是将最终的毁灭,推迟了片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黑暗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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