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丝尽未觉

曹吉祥的“认罪”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

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野。

北镇抚司的牢房里很快便传出了“完整”的口供,

曹太监对自己多年来利用职务之便贪墨宫帑、结交外臣的“罪行”供认不讳,

甚至“主动”攀扯出了几个早已失势或本就是杜党边缘人物的旧日同僚,

却独独将陆挽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暗示陆挽曾多次申饬其行为,是自己阳奉阴违。

这份口供恰到好处,既满足了杜党需要的一个交代,又没有真正触及陆挽的核心。

皇帝在权衡再三后,下旨将曹吉祥抄家问斩,其攀扯之人也或贬或罚,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看似以牺牲一个司礼监二把手而暂时平息。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裂痕已然深种。

皇帝对陆挽的信任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份“静观”的朱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杜党虽未竟全功,却成功削弱了陆挽的羽翼,并让更多人看到了这位内相并非不可撼动。

朝中风向,变得更加微妙。

陆挽依旧每日到司礼监值房,批红、理事,面容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断尾的伤口,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涔涔流血。

曹吉祥临刑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梦魇,时常在她眼前浮现。

她亲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人送上了断头台,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雪,开始化了。

宫墙角的积雪消融,露出下面潮湿肮脏的地面,

如同粉饰的太平被撕开一角,露出内里的腐朽。

淮安的消息,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成了唯一一丝微弱的暖流。

楚藏楠的信再次送到,这次厚了许多。

信中详细禀报了堤坝重修已过半,灾民安置点秩序井然,

甚至组织了冬闲的百姓学习简单的水利维护知识。

他还附上了一张粗糙的草图,是几位当地老农根据经验提出的、关于开凿一条辅助泄洪渠的建议。

信的字里行间,少了之前的悲愤急切,多了几分扎实的干劲和与民一体的亲和。

他甚至还在信末,以极其谨慎的笔触,提及当地百姓感念“朝廷恩德”,

尤其是对之前“及时”运抵的药材和粮食念念不忘。

这“及时”二字,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了陆挽一下。

她知道,楚藏楠猜到了些什么。

但他没有点破,更没有借此攀附,只是将这份“恩德”记在了“朝廷”名下,

这份知进退的沉稳,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批复了同意开凿泄洪渠的请奏,并额外批了一笔不算多的款项,名义是“以嘉奖淮安官民同心抗灾之功”。

做这些的时候,她脑海中偶尔会闪过楚藏楠站在堤坝上、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的样子,

与京城这些锦衣玉食、却终日勾心斗角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在淤泥中坚守理想的“蠢材”,竟成了这冰冷权谋世界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镜像,映照着她早已丢失的某些东西。

这日,陆挽受诏前往西苑陪同皇帝观赏初春的梅花。

雪后初霁,红梅映雪,本是一派雅致景象。

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指着几株罕见的绿萼梅点评了几句。

随行的除了几位近臣,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刚刚回京述职的边关女将,江知序。

江知序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眉宇间是塞外风沙磨砺出的英气与冷冽,与周遭柔靡的宫廷氛围格格不入。

她向皇帝汇报了北境防务,言辞简练,掷地有声。皇帝对其勉励有加。

然而,在宴会间隙,江知序却避开众人,在一个回廊拐角处拦住了独自赏梅的陆挽。

“陆公公。”

江知序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直接而锐利,不带丝毫暖意。

陆挽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她:

“江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

江知序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我只想问一句,秦知复何在?”

陆挽眸光微闪。

秦知复与江知序之间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她是知道的。

看来这位女将军,至今未曾放下。

“秦首领身负皇命,自有公干。行踪所在,非我等外臣所能过问。”

陆挽的回答滴水不漏。

江知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公干?是替你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吧?陆挽,你把他当成什么?一把用完即弃的刀吗?”

这话语中的尖锐敌意,几乎扑面而来。

陆挽却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江将军慎言。

秦首领是陛下亲封的鹰司副首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何来‘为我’之说?

倒是将军,边关重任在身,却对一名内臣侍卫念念不忘,传出去,恐于将军清誉有损。”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江知序的痛处。女将军脸色一寒,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但终究不敢在御苑放肆。

她死死盯着陆挽,眼中是压抑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痛苦:

“你最好保证他没事。否则…”

“否则如何?”

陆挽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

“江将军是要在这太平盛世的御花园里,对咱家动武吗?”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剑拔弩张。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内相,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女将,立场迥异,却因一个男人,在此刻形成了微妙而紧张的对峙。

最终,江知序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盔甲摩擦发出铿锵之声,打破了梅园的宁静。

陆挽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

江知序对秦知复的在意,如此直接而炽烈,带着军人不掺杂质的热度。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和楚藏楠之间,那隔着千山万水、充斥着算计与权衡、冰冷而脆弱的“联系”。

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羡慕,如同细小的虫子,悄悄噬咬着她的心。

回到值房,已是傍晚。

姬如淮正趴在书案上,对着一首略显深奥的唐诗发愁。

看到陆挽回来,他立刻跑过来,脸上带着求知欲:

“母亲,这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什么意思?

蚕吐丝和蜡烛流泪,跟想念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呀?”

陆挽疲惫地坐下,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眸。今日经历的种种

——朝堂的余波、江知序的质问、还有那莫名涌起的情绪

——让她感到格外倦怠。

她难得地没有直接解释字面意思,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是说…有一种牵挂和付出,不到生命尽头,不会停止。

就像…为人父母者,对子女的心。”

她说的是诗词,脑海中闪过的,

却是淮安堤坝上那个固执的身影,

是秦知复默默执行命令时的忠诚,

甚至…是曹吉祥临死前那怨毒却终究认命的眼神。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哪一种,不是一种耗尽心血、至死方休的纠缠?

姬如淮似懂非懂,但他看到母亲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乖巧地不再追问,而是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陆挽的袖子:

“母亲累了,如淮给您捶捶肩。”

那双小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暖。

陆挽闭上眼,任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暂时驱散周身的寒意。

雪化了,春天似乎要来了。

但陆挽知道,真正的严寒,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冰山,正在缓缓逼近。

而她与楚藏楠之间,那建立在利益交换和遥远共鸣之上的脆弱纽带,能否经受住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她不知道。

她只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隐隐的不安。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掠过,

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种短暂而凄艳的暖色,

旋即迅速被暮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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