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的“认罪”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
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野。
北镇抚司的牢房里很快便传出了“完整”的口供,
曹太监对自己多年来利用职务之便贪墨宫帑、结交外臣的“罪行”供认不讳,
甚至“主动”攀扯出了几个早已失势或本就是杜党边缘人物的旧日同僚,
却独独将陆挽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暗示陆挽曾多次申饬其行为,是自己阳奉阴违。
这份口供恰到好处,既满足了杜党需要的一个交代,又没有真正触及陆挽的核心。
皇帝在权衡再三后,下旨将曹吉祥抄家问斩,其攀扯之人也或贬或罚,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看似以牺牲一个司礼监二把手而暂时平息。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裂痕已然深种。
皇帝对陆挽的信任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份“静观”的朱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杜党虽未竟全功,却成功削弱了陆挽的羽翼,并让更多人看到了这位内相并非不可撼动。
朝中风向,变得更加微妙。
陆挽依旧每日到司礼监值房,批红、理事,面容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断尾的伤口,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涔涔流血。
曹吉祥临刑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梦魇,时常在她眼前浮现。
她亲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人送上了断头台,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雪,开始化了。
宫墙角的积雪消融,露出下面潮湿肮脏的地面,
如同粉饰的太平被撕开一角,露出内里的腐朽。
淮安的消息,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成了唯一一丝微弱的暖流。
楚藏楠的信再次送到,这次厚了许多。
信中详细禀报了堤坝重修已过半,灾民安置点秩序井然,
甚至组织了冬闲的百姓学习简单的水利维护知识。
他还附上了一张粗糙的草图,是几位当地老农根据经验提出的、关于开凿一条辅助泄洪渠的建议。
信的字里行间,少了之前的悲愤急切,多了几分扎实的干劲和与民一体的亲和。
他甚至还在信末,以极其谨慎的笔触,提及当地百姓感念“朝廷恩德”,
尤其是对之前“及时”运抵的药材和粮食念念不忘。
这“及时”二字,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了陆挽一下。
她知道,楚藏楠猜到了些什么。
但他没有点破,更没有借此攀附,只是将这份“恩德”记在了“朝廷”名下,
这份知进退的沉稳,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批复了同意开凿泄洪渠的请奏,并额外批了一笔不算多的款项,名义是“以嘉奖淮安官民同心抗灾之功”。
做这些的时候,她脑海中偶尔会闪过楚藏楠站在堤坝上、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的样子,
与京城这些锦衣玉食、却终日勾心斗角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在淤泥中坚守理想的“蠢材”,竟成了这冰冷权谋世界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镜像,映照着她早已丢失的某些东西。
这日,陆挽受诏前往西苑陪同皇帝观赏初春的梅花。
雪后初霁,红梅映雪,本是一派雅致景象。
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指着几株罕见的绿萼梅点评了几句。
随行的除了几位近臣,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刚刚回京述职的边关女将,江知序。
江知序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眉宇间是塞外风沙磨砺出的英气与冷冽,与周遭柔靡的宫廷氛围格格不入。
她向皇帝汇报了北境防务,言辞简练,掷地有声。皇帝对其勉励有加。
然而,在宴会间隙,江知序却避开众人,在一个回廊拐角处拦住了独自赏梅的陆挽。
“陆公公。”
江知序的声音如同她的眼神,直接而锐利,不带丝毫暖意。
陆挽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她:
“江将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
江知序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我只想问一句,秦知复何在?”
陆挽眸光微闪。
秦知复与江知序之间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她是知道的。
看来这位女将军,至今未曾放下。
“秦首领身负皇命,自有公干。行踪所在,非我等外臣所能过问。”
陆挽的回答滴水不漏。
江知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公干?是替你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吧?陆挽,你把他当成什么?一把用完即弃的刀吗?”
这话语中的尖锐敌意,几乎扑面而来。
陆挽却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江将军慎言。
秦首领是陛下亲封的鹰司副首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何来‘为我’之说?
倒是将军,边关重任在身,却对一名内臣侍卫念念不忘,传出去,恐于将军清誉有损。”
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江知序的痛处。女将军脸色一寒,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但终究不敢在御苑放肆。
她死死盯着陆挽,眼中是压抑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痛苦:
“你最好保证他没事。否则…”
“否则如何?”
陆挽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
“江将军是要在这太平盛世的御花园里,对咱家动武吗?”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剑拔弩张。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内相,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女将,立场迥异,却因一个男人,在此刻形成了微妙而紧张的对峙。
最终,江知序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盔甲摩擦发出铿锵之声,打破了梅园的宁静。
陆挽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
江知序对秦知复的在意,如此直接而炽烈,带着军人不掺杂质的热度。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和楚藏楠之间,那隔着千山万水、充斥着算计与权衡、冰冷而脆弱的“联系”。
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羡慕,如同细小的虫子,悄悄噬咬着她的心。
回到值房,已是傍晚。
姬如淮正趴在书案上,对着一首略显深奥的唐诗发愁。
看到陆挽回来,他立刻跑过来,脸上带着求知欲:
“母亲,这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什么意思?
蚕吐丝和蜡烛流泪,跟想念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呀?”
陆挽疲惫地坐下,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眸。今日经历的种种
——朝堂的余波、江知序的质问、还有那莫名涌起的情绪
——让她感到格外倦怠。
她难得地没有直接解释字面意思,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是说…有一种牵挂和付出,不到生命尽头,不会停止。
就像…为人父母者,对子女的心。”
她说的是诗词,脑海中闪过的,
却是淮安堤坝上那个固执的身影,
是秦知复默默执行命令时的忠诚,
甚至…是曹吉祥临死前那怨毒却终究认命的眼神。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哪一种,不是一种耗尽心血、至死方休的纠缠?
姬如淮似懂非懂,但他看到母亲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乖巧地不再追问,而是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陆挽的袖子:
“母亲累了,如淮给您捶捶肩。”
那双小手没什么力气,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暖。
陆挽闭上眼,任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暂时驱散周身的寒意。
雪化了,春天似乎要来了。
但陆挽知道,真正的严寒,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冰山,正在缓缓逼近。
而她与楚藏楠之间,那建立在利益交换和遥远共鸣之上的脆弱纽带,能否经受住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
她不知道。
她只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隐隐的不安。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掠过,
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种短暂而凄艳的暖色,
旋即迅速被暮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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