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积雪未化,新的雪又覆上,将京城包裹在一片死寂的银白之中。
朝堂上的暗流因北境军饷和淮安工程的争执而暂时僵持,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
然而,这平衡之下,是愈发紧绷的弦,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崩裂。
就在这片肃杀中,两股新的势力,或者说,两个早已存在却未曾真正登台的人物,
悄然浮出水面,如同冰层下悄然游动的鱼,搅动着本就浑浊的水域。
一位是燕芙蕖。
他并非通过科举正途入仕,而是凭借祖荫和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得了个翰林院待诏的闲职,时常出入宫廷,为皇帝和后妃作画。
其人风姿卓绝,眉目如画,性情更是疏阔洒脱,似不染尘埃。
然而,能在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立足,且与各方势力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其手腕心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更像是杜党精心打磨的另一把软刀,用以在风雅的外衣下,进行更不易察觉的渗透与拉拢。
另一位则是李枫知。
他是已故太傅李永之孙,家学渊源,少年时便有才名,却因家族在端悫太子案中受牵连而沉寂多年,近年才因献上详尽的边防策论而被重新起用,入了兵部观政。
他为人清冷孤直,寡言少语,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与楚藏楠的赤诚、燕芙蕖的圆融截然不同。
他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坚冰,带着过往冤案的寒意,也带着对现行秩序某种不言自明的审视。
这场看似寻常的宫宴,因这两人的出现,暗藏了无数机锋。
宴会设在梅园暖阁,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皇帝心情似乎不错,与几位近臣谈笑风生。
燕芙蕖作为御用画师,自然在列,他妙语连珠,引得龙颜大悦。
杜松年一派官员趁机附和,气氛一时显得颇为融洽。
楚藏楠坐在角落,看着这歌舞升平,心中却想着北境苦寒的将士和淮安尚未完全安顿的百姓,只觉得眼前一切繁华都刺眼无比。
他下意识去寻找陆挽的身影,她依旧坐在皇帝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静坐,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
自刺杀事件后,她似乎更加沉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情绪都封存在冰面之下。
酒过三巡,燕芙蕖起身敬酒,言辞恳切地赞颂皇帝仁德,天下归心。话锋一转,却似无意般提道:
“陛下,如今天下四海升平,文治武功,皆赖陛下圣明。
只是…臣近日作画,总觉笔下江山,少了些许…气韵。
许是久在樊笼,未见真正天地之广阔。
听闻楚状元曾深入淮安灾区,体察民情,所见所闻必定震撼,若能将其见闻绘于笔下,必是警世之作,亦可彰显陛下恤民之德。”
他将楚藏楠推到了台前,话语听起来是褒扬,却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这个“戴罪回京”、处境尴尬的昔日状元。
这无异于将楚藏楠架在火上烤。
楚藏楠心中一紧,正要起身回话,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燕待诏此言差矣。”
众人望去,竟是李枫知。
他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稳无波:
“楚编修淮安之行,乃奉旨办事,体察的是陛下仁政,记录的是朝廷恩德。
绘图记事,自有史官画工,何须劳动状元之笔?
况且,灾情惨状,绘之未免有损圣听,动摇民心,非祥瑞之兆。”
他直接驳斥了燕芙蕖的提议,理由冠冕堂皇,将楚藏楠从困境中拉出,却也堵死了楚藏楠借此表达政见的机会。
燕芙蕖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笑道:
“李观政思虑周详,是芙蕖考虑不周了。只是觉得楚状元经历独特,弃之可惜。”
他转向楚藏楠,举杯道,“楚状元,敬你一份赤子之心。”
楚藏楠只得举杯,心中却波澜起伏。
燕芙蕖的捧杀,李枫知的解围,都让他感到自己如同棋子,在这无形的棋盘上任人摆布。
他下意识又看向陆挽,她依旧垂眸,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听到李枫知提及“动摇民心”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宴会间隙,楚藏楠心烦意乱,信步走到暖阁外的回廊下透气。
寒风裹着雪沫吹来,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望着廊外被积雪覆盖的枯荷,心中一片荒凉。
“楚大人似乎心事重重。”一道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楚藏楠回头,见燕芙蕖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正含笑看着他。
“燕待诏。”楚藏楠拱手,语气疏离。
燕芙蕖却不以为意,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雪景,悠然道:
“这满园冰雪,看似死寂,其下却蕴藏着来年生机。毁灭的尽头,往往是创造。楚大人以为呢?”
楚藏楠心中微动,品味着这句话。
燕芙蕖继续道:
“芙蕖虽是一介画师,却也知这朝堂之上,非黑即白者少,多在灰处挣扎。
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的或许只是一个心安,一个问心无愧。”
他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楚藏楠,
“只是这‘问心无愧’四字,谈何容易?有时,行至水穷处,方能坐看云起。”
他话中有话,似乎在点拨,又似乎在试探。
楚藏楠沉默不语,他看不透这个笑容完美的画师。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也出现在回廊尽头,是李枫知。
他并未走近,只是远远站着,目光落在楚藏楠和燕芙蕖身上,冷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随即转身离去,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楚藏楠感到一阵疲惫。
燕芙蕖的莫测,李枫知的冰冷,都让他感到窒息。
他忽然无比想念淮安那片虽然贫瘠却相对“干净”的土地,想念那些虽然困苦却眼神淳朴的百姓。
宴会终了,众人散去。
楚藏楠落在最后,心中郁结难舒。
在经过一处僻静宫道时,他却意外地看到了陆挽。
她独自一人,站在一株老梅树下,仰头望着枝头凌寒绽放的红梅,雪花落在她鸦羽般的鬓角和深绯的官袍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孤寂与凄艳。
楚藏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如此近距离地、没有旁人打扰地看到她。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陆挽缓缓回过头。四目相对,雪落无声。
楚藏楠看到她眼底来不及完全敛去的、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隐忍,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脆弱的东西。
这与她平日冰冷威严的形象截然不同。
“楚大人。”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这雪夜更冷,却奇异地抚平了楚藏楠心中些许焦躁。
“陆公公。”楚藏楠躬身行礼。
“宴上的话,不必放在心上。”陆挽淡淡道,
“燕芙蕖其人,巧言令色,李枫知…亦非同道。守住本心即可。”
她竟然在安慰他,点拨他。
楚藏楠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混杂着感激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看着她被雪花沾湿的肩头,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天寒地冻,陆公公…保重身体。”
这话超出了臣子对权宦应有的关切。
陆挽明显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深邃难辨。
雪光映照下,她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红晕,但转瞬即逝。
“咱家省得。”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那株红梅,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楚大人也早些回去罢。”
她转身,深绯的身影缓缓融入雪夜深处,如同一个即将消散的幻影。
楚藏楠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因紧张而攥出的汗意,心中却鼓荡着一种陌生的、炽热的情感。
他看到了她铠甲下的裂痕,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或许也藏着一丝对光明的渴望。
毁灭的尽头是创造,绝望的尽头是希望。他忽然觉得,即便前路再难,即便她身处无边深渊,
他或许…也能成为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光。
而他不知道的是,背对他离去的陆挽,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
他那一句不合时宜的“保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她早已冰封的死水。
这情感来得突兀而危险,与她筹划多年的、以自我毁灭为终局的计划,格格不入。
戏份浓墨重彩渲染的,并非缠绵悱恻,而是这理智与情感在绝境中的无声撕扯与悄然升华。
他们站在对立的两端,却被命运无形的手推近,在漫天风雪中,窥见了彼此灵魂深处,那一抹同样孤独而执着的底色。
雪,依旧在下。
覆盖了足迹,却掩盖不了悄然滋长的心事。
这冰雪覆盖的皇城,严冬似乎仍未过去,但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粒微小的种子,正试图在冻土之下,寻得一丝缝隙,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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