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明白。”陆挽任由他抓着,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宽心,奴才定会将那装神弄鬼之徒,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的承诺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皇帝稍稍安定下来,重新陷入昏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陆挽轻轻挣开皇帝的手,为他掖好被角,这才转身走出。
门外,秦知复已等候在此,他手中捧着一个锦盒,盒盖微微开启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一抹温润却刺眼的白色。
“干爹,”秦知复压低声音,“玉佩查验过了,确是真品,是端悫太子殿下生前从不离身的那块和田蟠龙佩。上面的血迹……是人血,尚未干透。宫门兽首上悬挂玉佩的方式……是军中专用的‘金刚扣’,非高手不能为。”
陆挽接过锦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太子,笑着将一块桂花糕递给躲在父亲身后怯生生的苏挽,“小挽儿,别怕,谨煜哥哥在这里。”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灭门之夜的腥风血雨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他猛地攥紧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这才勉强压下那翻腾的情绪。
“血字呢?”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用的是朱砂混合了某种动物血,书写工具不明。字迹……刻意扭曲,难以辨认来源。”秦知复顿了顿,补充道,“现场处理得非常干净,除了玉佩和血字,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线索。对方是个老手。”
陆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的冰冷空气。军中专用的绳扣,老手,直指太子冤案……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某个手握军权,且对十七年前旧事知之甚详的人。
也宣?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太子死后,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其女也清璃更是对后宫乃至更高的位置虎视眈眈。但如此直接的挑衅,不像也宣那只老狐狸一贯的风格。是嫁祸?还是有人想借此事,搅浑这潭水,渔翁得利?
“继续查。”陆挽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一片冰封的死寂,“从当年伺候太子的旧人,以及……所有可能与太子玉佩有过接触的人查起。动静小些,但要快。”
“是。”秦知复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干爹,新科进士们……尤其是状元楚藏楠,似乎对今日之事颇为关注。”
陆挽目光微闪。楚藏楠……那个有着一双过于清澈坚定眼眸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漩涡中,这样的眼神,要么被彻底玷污,要么……被无情碾碎。
“盯着他。”陆挽淡淡道,“看看这位心怀天下的状元郎,在这泥沼里,能走出什么样的路。”
他挥了挥手,秦知复躬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殿外的风雪之中。
陆挽独自站在养心殿外的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它们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覆盖了乾安城的街巷,似乎也想覆盖住这皇城之下无尽的肮脏与秘密。
但他知道,雪终会融化。而被掩盖的一切,终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腐臭。
他摊开手掌,那枚蟠龙玉佩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光泽仿佛映照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苏挽的、短暂而温暖的旧梦。
而如今,梦早已醒了。只剩下陆挽,以及他必须走下去的、布满荆棘与烈火的复仇之路。
“谨煜哥哥……”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你的冤,苏家的仇,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一滴无法流出的泪。
养心殿外的风雪声渐密,如同万千冤魂在窗外呜咽。陆挽在廊下立了许久,直到肩头积了一层薄雪,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将那枚冰冷的蟠龙玉佩贴身收起,那寒意透过衣料直抵心口,成为一簇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种。
他转身,脸上已不见丝毫波澜,重新变回那个令朝野敬畏的司礼监掌印。穿过重重宫闱,所到之处,宫人无不屏息跪伏,不敢仰视。这无声的权威,是他用十数年隐忍、算计乃至血肉一点点铸就的牢笼,如今,他却成了这牢笼最核心的看守。
回到司礼监值房,炭火暖融,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是这个庞大帝国永不愈合的疮痍。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曜灵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灾情密报——雪灾冻毙百姓、牲畜无数,请求朝廷拨银赈济。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朱笔未蘸,只将那奏章轻轻置于一旁。不是不救,而是不能以此种方式救。国库空虚,层层盘剥,拨下去的银子,到了灾民手中恐怕十不存一,反而会助长蠹虫,引发更大的动荡。他需要更彻底、也更残酷的手段。
“粉饰太平……”他低声自语,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再次浮现。楚藏楠那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他们只看到表面的稳定下的“粉饰”,却看不到若连这层“粉饰”都撕去,底下将是何等血肉模糊、瞬间崩解的乱局。救一人,还是救众生?这选择题,他早已做出。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苟延残喘的“稳定”,这便是他陆挽的“道”。
思绪被轻微的敲门声打断。进来的是江知序,墨阁的掌控者。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男装,面容清丽却带着霜雪般的冷冽。
“义父,”她行礼后,直接呈上一封密函,“初步排查了宫中有机会接触太子旧物之人,十七年来人员更迭,线索繁杂。但有一个发现,”她顿了顿,“三个月前,内务府曾清点过一次库藏旧物,其中有一部分,据记载是端悫太子幼年时的玩物杂物。当时经手的一名老宦官,在差事办完后不久,便‘失足’落井身亡。”
陆挽接过密函,指尖在“落井身亡”四个字上轻轻摩挲。灭口。看来对方为了今日这场戏,准备得比他想象的更早,也更周密。
“查清那老宦官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他死后,家中可有异常。”陆挽下令,声音平稳,“另外,重点查一查,当年太子暴毙前后,所有经手太医、近身侍卫、宫人的下落,无论生死。”
“是。”江知序领命,又道,“还有一事。新科状元楚藏楠,在偏殿等候时,与榜眼上官炬、探花覃骋皆有交谈。他似乎对今日之事颇有见解,言谈间……对义父处置此事的手段,似有微词。”
陆挽并不意外。楚藏楠那样的人,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注定无法认同他这“权阉”的行事风格。
“让他说。”陆挽淡淡道,“清水只有在搅动时,才能看清底下藏着多少泥沙。盯着与他接触的所有人。”
江知序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陆挽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这皇城,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太多东西,包括那个名叫苏挽的女孩的天真,和那个名叫陆小碗的宫女的软弱。
他记得刚进宫的那几年,作为最低等的小太监“陆小碗”,是如何在欺凌与绝望中挣扎求生。是那个同样弱小、却有着一双清澈眼睛的宫女许小皖,在她最寒冷的时候,偷偷塞给她半个冰冷的馒头,用带着乡音的软语安慰她。那是黑暗宫墙里,唯一的一点微光。然而,这微光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许小皖被一个心理扭曲的老太监凌辱至死。她到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象征着她出生地“皖县”的、不值钱的木雕小葫芦。
那天晚上,“陆小碗”消失了。她用计接近那个老太监,在他志得意满、毫无防备时,用削尖的簪子,冷静而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喉咙。看着那浑浊眼中难以置信的惊恐,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然后,她顶替了那个老太监的空缺,一步步,踩着敌人的尸骨和自己残存的人性,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小碗……”他在心中默念这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你看,我走到了这里。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所有让这世道不公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代价,也包括他自己。他早已将灵魂抵押给了仇恨与权力,通往地狱的路,他一人独行便好。
文华殿偏殿。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数十位朝廷重臣与新科进士心头的寒意。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是煎熬。众人或坐或立,大多沉默不语,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猜忌与不安。
楚藏楠与上官炬、覃骋站在窗边一角。上官炬眉头紧锁,低声道:“藏楠,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太子玉佩重现,血字诅咒……这绝非偶然。”
楚藏楠目光沉静,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幕后之人选择在传胪大典发难,时机精准,意在制造最大的恐慌,其心可诛。只是,‘冤魂索命’……这‘冤’从何来?”他心中疑虑丛生,十七年前的旧案,他虽有耳闻,但细节早已被时间尘封。
覃骋把玩着腰间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语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还能从何来?这宫墙之内,冤死的魂还少么?只是这索命的方式,倒是别致。”他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意有所指,“就看咱们这位陆公公,如何将这出戏唱下去了。”
楚藏楠想起陆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及他处理危机时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心中泛起一丝异样。那不像是一个宦官该有的气度。
“陆公公……似乎对此事并不十分意外。”楚藏楠沉吟道,“而且,他下令封闭宫门,软禁群臣,虽是为了查案,但这权力……是否太过集中了些?”他接受的是儒家忠君爱民、分权制衡的教育,对陆挽这种权阉一手遮天的局面,本能地感到警惕与不适。
上官炬叹了口气:“朝局如此,非一日之寒。陛下近年龙体欠安,多倚重内廷,陆公公……手段固然酷烈,但不可否认,若非他强力弹压,这朝堂恐怕早已……”他未尽之语,几人都明白。烬国积弊已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陆挽用的,是以毒攻毒的虎狼之药。
“以错误的手段维持的稳定,终究是沙上筑塔。”楚藏楠语气坚定,“为官者,当直道而行,涤荡污浊,方能正本清源。”
覃骋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状元郎好志气。只是这浑浊世道,想要‘直道而行’,恐怕比你那锦绣文章要难上千百倍。”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被推开,一名东厂番役走了进来,声音尖利:“奉陆公公钧旨,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今日之事,乃宵小作乱,陛下洪福齐天,已无大碍。望诸位各安其位,不得妄议,否则,厂卫之法,决不轻饶!”
冰冷的警告让殿内气氛更加凝滞。众人如蒙大赦,却又心头沉重,纷纷鱼贯而出。
楚藏楠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宫道,仿佛能感受到那隐藏在重重宫阙之后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那位陆公公,就像这风雪中的乾安城,表面寂静,内里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
他走出宫门,风雪扑面而来。新科进士的荣耀与喜悦,已被这第一日的惊变冲刷得七零八落。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心中那股济世安民的理想,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如同被风雪淬炼过的刀刃,更加锋利。
他隐约觉得,今日之事,仅仅是一个开始。而他与那位权倾朝野的陆公公,未来的道路,必将产生激烈的碰撞。
夜幕降临,乾安城在风雪中更显沉寂。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却照不亮某些角落的黑暗。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内。
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形魁梧,穿着普通的棉袍,但眉宇间带着久居人上的气势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戾气,正是太尉也宣。另一人则笼罩在斗篷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事情办得如何?”也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
斗篷下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太尉放心,玉佩已送到,血字也已留下。现场处理得很干净,绝无后患。只是……陆挽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快,鹰司和东厂已经动起来了。”
也宣冷哼一声:“动起来才好!这潭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十七年了,是时候让某些旧事,重见天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陆挽那个阉狗,仗着陛下宠信,把持朝政,处处与老夫作对!这次,就算不能一举扳倒他,也要让他惹上一身腥!”
“只是……”斗篷人迟疑道,“此举是否会打草惊蛇,让他有所防备?而且,太子旧案牵扯甚广,若真被他深挖下去……”
“怕什么!”也宣打断他,“所有知情人,该死的不都早就死了吗?剩下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陆挽再厉害,还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不成?”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阴冷,“倒是你,做好你该做的事。继续散播流言,就说……太子当年死得蹊跷,是被奸人所害,如今冤魂归来,是要找仇人索命!这‘奸人’是谁,让那些愚民自己去猜!”
“是。”斗篷人躬身。
“还有,”也宣补充道,“找个机会,给咱们的新科状元楚藏楠,也送点‘线索’过去。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正好借他的口,来说些咱们不方便说的话。”
“明白。”
斗篷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风雪中。
也宣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狞笑。陆挽,你以为你权倾朝野,就能高枕无忧了吗?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这烬国的天下,迟早要改姓“也”!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皇商梦玖川那座奢华却守卫森严的府邸内。
梦玖川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琉璃镜,试穿着一件新制的、用金线绣满繁复花纹的锦袍。她容颜娇艳,眉梢眼角却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果断。
一名心腹侍女低声汇报着今日宫中的惊变。
梦玖川动作未停,只淡淡问道:“陆公公安然无恙?”
“是,陆公公已稳定住局势,陛下也已苏醒。”
“那就好。”梦玖川对着镜子转了转身,审视着袍服的效果,“宫里的风波,自有他去应对。我们的任务是确保他的‘钱袋子’永远鼓胀,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提供足够的支撑。”她放下锦袍,走到案前,上面铺着一张烬国的商贸地图,“通知各地掌柜,收紧银根,囤积粮草、药材、铁器……我有预感,这天下,快要不太平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风雨飘摇时,有能力……力挽狂澜。”
她的眼中,闪烁着与商人身份不符的、锐利如鹰的光芒。
司礼监值房的灯火,亮了一夜。
陆挽处理完积压的奏章,已是凌晨。雪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映得雪地一片清冷。
秦知复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干爹,查清了。那名落井的老宦官,有个侄子在也太尉府上当差,是个小小的马夫。就在老宦官死后第三天,他那侄子一家,就突然搬离了原址,不知所踪。”
陆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线索,果然指向了也宣。虽然这证据并不算铁证,但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另外,”秦知复继续道,“昨夜,市井之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太子旧案的谣言,语焉不详,但直指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推波助澜。”陆挽放下笔,语气冰冷,“让他们传。传得越广,越好。”他需要这舆论,作为他日后清算旧账的铺垫。
“还有一事,”秦知复迟疑了一下,“墨阁收到消息,梦姑娘那边,开始大规模调动资金,囤积战略物资。”
陆挽闻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暖的波动。梦玖川,总是能在他需要之前,就做好一切准备。她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伙伴”的存在。
“由她去做。”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我的私库里,再拨一笔银子给她。”
“是。”
秦知复退下后,陆挽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的凛冽。晨曦映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昨日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但他知道,水面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也宣的挑衅,楚藏楠的审视,流言的滋生,以及那枚如同鬼魅般重现的蟠龙玉佩……一切都预示着,永毅二十九年的这个冬天,将格外漫长而残酷。
他摊开手掌,晨光落在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路,注定是孤独的。用权力和阴谋作为武器,用冷酷和残忍作为铠甲,背负着逝者的冤屈与生者的误解,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烈火焚身的结局。
“我渡众生,”他对着初升的朝阳,无声地宣誓,那誓言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纵使众生,渡我入地狱。”
乾安城的雪停了,但另一场足以将整个烬国焚烧殆尽的烈火,已悄然点燃了第一缕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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