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烂摊子像一块沉重冰冷的巨石,压在楚藏楠尚且单薄的官肩上。
虽然有了陆挽暗中输送的物资和情报,暂时遏制了最坏情况的发生,
但每日面对无尽的哀鸿、肆虐后残留的疫病、以及地方上官吏或明或暗的掣肘,都让他身心俱疲,
年纪轻轻,鬓角竟已生出几丝不易察觉的霜色。
他写给朝廷的奏报,字字泣血,详陈灾后重建之艰难、百姓亟待抚恤之迫切,
但这些奏章如同泥牛入海,大多只换回几句“知道了”、“着该地方官妥善处置”的冰冷批红。
而京城,依旧是那个繁华旖旎的京城。
深秋的寒意被高墙和暖香阻隔在外,司礼监值房里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这一日,陆挽批阅公文至深夜,搁下朱笔时,窗外已月上中天。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角,难得地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
目光扫过案头,落在一份来自淮安的例行奏报副本上,并非楚藏楠所写,而是当地官员呈送的,语焉不详地提及
“疫情渐稳,民生稍安”,
但对具体困境和所需援助避而不谈。
陆挽冷哼一声,这种粉饰太平的伎俩,她见得太多。
值房内侧的小隔间里,传来细微的翻书声。陆挽起身,踱步过去。
只见姬如淮正端坐在小书案前,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眉头紧蹙,
小手指着《论语》上的一行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艰难地辨认。
他看得极其专注,连陆挽走到身后都未曾察觉。
“读到哪里了?”
陆挽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姬如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陆挽,连忙放下书本站起来,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祖宗…我…我读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何解?”
陆挽在他身旁坐下,拿起那本略显陈旧的《论语》。
书页上有不少稚嫩的批注,显然是这孩子自己写的。
姬如淮有些忐忑,但还是努力组织语言:
“是说…治理国家要靠德行,就像北极星一样,待在它的位置上,群星就会环绕着它…”
“嗯。”
陆挽不置可否,翻过一页,指尖点在一处,
“这一句,‘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当何解?”
这一句涉及具体治国方略,对一個孩子来说显然更难。
姬如淮的小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
“治理一个大国…要…要认真做事,讲信用…节约用度,爱护百姓…在合适的时间役使百姓…”
解释得虽稚嫩,却大致不差。
陆挽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她看着姬如淮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有人曾这样考较过她的功课。
只是那时,等待她的不是耐心的解答,而是背不出文章的戒尺和冷嘲热讽。
“说得大体不错。”
陆挽的声音放缓了些,“但‘节用’二字,并非一味吝啬。
该用时,千金散尽亦不可惜;不当用时,一毫一厘也需计较。
譬如淮安水患,朝廷若早肯在堤坝上‘节用’那五十万两虚耗,
又何至于今日赈灾要耗费百万,仍难挽回无数性命?
这其中的权衡,才是为政之难。”
她难得地说这么多话,而且是以一种近乎教导的口吻。
姬如淮似懂非懂,但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的光芒,用力地点着头:
“如淮记住了!节用不是小气,是要用在刀刃上!”
陆挽微微颔首。
她拿起笔,蘸了墨,并非朱砂,而是普通的墨汁,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节用爱人”四个字。
她的字迹与批红时的凌厉不同,带着一种难得的清劲风骨。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你的字,还欠些火候。”
陆挽将笔递给他,“照着我写的,临摹十遍。”
姬如淮双手接过笔,小手紧紧握着,仿佛接过什么稀世珍宝。
他铺开纸,认认真真地开始描摹,一笔一划,虽仍显稚拙,却极其专注。
陆挽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烛火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值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窗外是冰冷的月色和无声的皇城,窗内却难得有了一丝近乎温暖的静谧。
这一刻,没有权谋倾轧,没有天下苍生,只有一个严厉的师长和一个勤奋的学生。
对陆挽而言,这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让她莫名贪恋的感觉。
或许,在这冰冷绝望的权力之巅,这个她一时兴起收养的孩子,
竟成了她唯一能短暂卸下心防,流露一丝真实情感的所在。
姬如淮临摹得极为认真,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写完第十遍,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双手捧着递给陆挽检查。
陆挽接过,仔细看了看。
进步是明显的,虽然笔力依旧弱,但间架结构已模仿得有六七分像。
“孺子可教。”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仅仅四个字,却让姬如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盛满了星光。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属于孩子的灿烂笑容。
这笑容纯粹而温暖,竟让陆挽冰冷的心湖,也微微荡开了一丝涟漪。
她抬手,用袖角轻轻擦去他额角的汗珠。
这个动作自然而随意,却让姬如淮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陆挽自己也微微一怔,随即收回手,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是,祖宗!”
姬如淮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他小心地收拾好笔墨纸砚,
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回了自己的小隔间。
陆挽独自坐在灯下,看着纸上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字——“节用爱人”,
又抬眼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她教他“节用爱人”,教他治国之道,
可她自己走的,却是一条截然相反的路——挥金如土以维系平衡,铁血手腕以镇压动乱。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这细微的、不轻易示人的温情,在这深宫寒夜中,如同偷来的一缕烛光,微弱却真实。*
它无法照亮整个黑暗,却或许能在未来某个冰冷彻骨的时刻,
成为支撑她,或是姬如淮,继续走下去的一点念想。
只是不知,当那一天来临,当这偷来的温情不得不被现实碾碎时,
留下的回忆,是暖,还是更深的痛楚。
她轻轻折起那张纸,收进了贴身的袖袋里。
如同藏起一个不容于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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