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锦十七年,金銮殿上。
“臣要状告翰林院学士无德无才、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昨日更甚,就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天子足下,那徐时就胆敢目无王法为所欲为,当着满街百姓的面——竟是活活将犬子的腿都打折了啊!!”
说话之人正跪于殿前,一把年纪涕泗横流,话语间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响彻了整个金銮殿,叫满殿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圣上淡淡的扫过堂下,不见喜怒:“何卿,你可有证据?”
何都事闻言拭去眼泪,事无巨细的答:“犬子的伤势太医院昨日伴晚诊断过,具记录在案;徐侍郎闹事伤人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几十双眼睛看着尽收眼底,臣不敢欺君罔上。”话落他再一叩首,转瞬间又恢复声泪俱下的控诉,“求陛下做主……臣年岁已至,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如今平白无故的折了一条腿,臣实在是心里痛啊……”
何子呈,正六品都察院都事,五皇子党一派,别看他此时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痛彻心扉,可今日殿中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应该隔岸观火,多观摩一二。
一个个人精具缩着头不多动作,免得上头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要问他们为何怂的如初一致?
废话,也不看看人翰林学士姓甚名何!
徐时,左丞相之子,虽说是世家子弟,可他年少成名,科举探花出身,刚入仕就深得圣心,走的正统进了翰林院,为人风清月朗,克己慎独,可以说是纯纯正正的清廉新风。
有传闻道,常年不问世的长生寺仙鹤大师都曾游历京都,偶遇少年徐时,赠下八字——守心明性,仙人之姿。
而现下这个时间节点,燕州世子即将进京,又恰逢柳州灾旱,这时候两人爆发出这么一件说大可以化小,说小,却也足够失了圣心的事,要睁着眼睛说与柳州那堆烂摊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没人会信服的。
柳州灾旱已持续半年之久,朝廷大大小小拨下去的赈灾银两足有十万两白银,就算是个无底洞也该填满,可灾情迟迟不见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圣上为此也早已烦心许久,哪有心情处理这些小打小闹。
这不,何子呈撞枪口上了——
见他还要再闹,圣上不耐烦地摆摆手,惊得何都事一下噤了声,长长的叹息哭泣声哽在喉咙间憋红了脸,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德才公公在一侧躬身,恭敬的双手呈上太医院会诊薄,供尊位上的人细细查看,待翻开几页后,圣上眉间不动声色的一凛,旋即又敛下冷眸,沉声问道:“徐卿,何都事所言,是真的么?”
一抹朦胧的哀怨刹那间盈满了徐时的眸,他几步上前半掀青袍,稍一屈膝,先是规规矩矩的跪下去,再抬手作辑,轻声道,“回禀陛下,臣确是动了手……”
何都事听此,满心满眼的急切,愤愤地看向徐时,怒声道,“陛下,这徐时既已认罪,还请陛下做主,还犬子一个公道!!”
“何都事爱子心切本官能理解,可不妨听完事件始末,再下判决也不迟。”开口之人一袭绯红色官袍,身高八尺,面容俊朗,此刻分明是好言相劝的语气,可莫名给何都事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
何子呈闭了闭眼,七月份的天冷汗直流,就算已然撕破了脸,肆无忌惮的在殿堂上攀咬徐时,可何都事此时依旧不敢不给左丞相面子,悻悻闭了嘴。
无视掉何都事能够吃人的目光,徐时挺直脊背,十分坦荡的开始娓娓叙述,“臣昨日是踹了何令一脚不假,可乃事出有因,何令当街欺辱民女在先,抢砸商贩在后。光天化日之下臣属实见不得如此乱象,这才上前制止,说来何都事教子无方,臣却有分寸,途中踹向何令那一脚是收了力的,绝无可能踹折……”谈及此处,徐时突然一顿,紧接着泄出了声轻笑,“别的不谈,令郎昨日离去时可谓健步如飞。”
回忆昨日的场景,何止是健步如飞,简直是连滚带爬的逃跑。徐时对此也颇为不解,扪心自问,他有这么吓人么!
何都事气急,连跪都跪不住,抬手直直指向徐时,怒吼道:“胡扯——简直是一派胡言!我那苦命的孩儿现如今还瘫倒床上动都动不得一下,就算他当真做了这些事,徐学士也至于废了他一辈子吗?”
徐学士闻言似乎真有不解,浑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名声就快要土崩瓦解,只是抬头询问道,“陛下,可以将会诊薄给臣看看吗?”
圣上本就心烦,现下看徐时这副模样也多了几分脾气,剑眉一蹙,抬手将会诊薄一掷,正正好落于徐时身前三寸地,不偏不倚。
“臣昨日与何令是午时日中相遇,如若他真那般紧急,按理说申时也该就诊了,那为何太医院记录的出诊时间乃是亥时?”徐时捡起会诊薄翻阅,不一会像是发现了破绽,惊奇道,“莫非何令的腿是亥时才折的么?”
何子呈心下一惊,却仍是不消片刻便答道:“一开始不知徐学士下脚如此狠辣,以为叫医馆大夫查看一二便是,看完才懂得竟伤得这般严重,可去请太医的流程繁琐,这才来来回回耽误了些时间……”
呼——
徐时将会诊薄扔向一旁,眸中清明一片,哪还有刚才的蠢样,“何都事不妨自己看清楚些,昨日太医院的会诊时间正是申时三刻。”
何都事话音刚落,圣人便目光一沉,再听徐时道明,旋即厉声呵斥,“大胆!”
站在一侧躬身的德才公公心里清的跟个明镜似的,见徐时还跪于殿前,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不迫,心中略有思量,何令断腿是真、就诊也是真,可是否出于徐时那一脚真不好说,而现下何都事因做贼心虚自己都开始前后矛盾,那真相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都察院里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何都事此招也可以说是阴险至极,虎毒尚且不食子,从他为了破徐时的“守心明性”竟不惜牺牲何令的一条腿来看,何子呈做事够狠。只是百密终有一疏,再反观徐时,年纪轻轻有如此胆识,只三言两语就能诈的何都事破绽百出的人可并不常见。
德才此刻也不免感叹,兴许华锦要真真正正的刮起一股名为“徐时”的新风了。
被这么一斥,何子呈连忙颤抖的手捡起会诊薄,越看心越是凉,顿时吓得浑身发抖,不住的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周……五皇子救我……五皇子救我——!!”
圣人可并非什么真圣人,他一摆手,不带丝毫犹豫的吩咐:“拖下去,择日问斩。”
何都事甚至没能多哭喊几声,很快便被拖了出去,金銮殿上人人自危,无一人胆敢替何子呈求饶。
开玩笑哈,零个人想要沾这晦气,就连被何子呈寄予最后希望的五皇子萧允靖都木着脸冷眼旁观,极力想要与他摆脱关系。
与五皇子一样铁青着脸的还有右相周邵明,但他情绪收的极快,此刻下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欺君之罪,不株连九族已是皇恩浩荡。
唯有徐时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藏在青袍下的腿,暗自叹息一声,真是可怜他平白无故又跪上这么一遭,要了命了。
过了这一风波,再没人敢触霉头,伴随着德才公公的一声退朝,百官具一一散去。
徐时也想散去,他刚拜别左相,揉着酸痛的膝盖正龇牙咧嘴,身后便飞来德才公公的传召:“徐学士留步,陛下有请。”
徐时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
但绝望了一瞬,徐时便恢复了表情转身,一副从容平静的模样:“有劳公公了。”
德才笑眯眯的在前头带路,“徐学士今日也算是因祸得福,”他一顿,放慢了步子等徐时,“陛下赐了龙骨膏,已着人送去丞相府了。”
徐时走的很规矩、缓慢,他跟在德才后头,轻轻地笑了,“多谢圣上。”
龙骨膏是燕州进贡治疗腿疾的膏药,因为量少,所以只供御用,圣人赏赐下来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殊荣,但徐时并不为此动容,恰恰相反,他十分厌恶。
德才公公只送到了承明殿外,余下的路得徐学士自己走,徐时深吸了口气,缓缓上了阶梯。
徐时甫一进殿,就见圣人正襟危坐于案前,他规矩行礼,“臣参见陛下。”
和昭三十八年文帝崩,文帝膝下先太子夭折,遂兄终弟及,周厉登基,改国号华锦,定都京都,圣上今已过而立之年,但却很少见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痕迹。
周厉眉间拢起的山峰在一瞬间放松,把折子一合,道,“长欢免礼,赐座。”
而论说长欢这个小字,遵循起源,乃是徐时刚出生时他的生母梦华所取,意为长欢久安人心愿,岁月悠悠福寿延。
在这之前还有一段故事——
左丞相和他的夫人十分相爱,情到浓时,徐正清甚至为此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这一段可歌可泣的高门爱情故事成了传颂整个京都的佳话,只可惜花前月下床畔**时的情话做不了真,仅仅不出两年的时间,左相的一次酒后乱性就抹杀了相爱时的承诺,他喝到迷糊时认错了人,在年前的一个雪夜,宠幸了一个独自夜游的婢女。
那婢女名叫梦华,在乡下有一个青梅竹马,二人曾定下过婚期,就在年后。
然美好的诺言就好比镜花水月的一个泡影,徐夫人的是,梦华的亦是。
这腌臜事只藏了半个月,徐夫人知晓后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发卖这个勾引自己丈夫的狐媚子,徐正清拦不住,或许他也没想拦,只是梦华肚子争气,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护住了她这一条命,徐夫人虽气急却也无法,只得眼睁睁任由徐老夫人出面将梦华带去了庄子里养胎。
肚子有八月份大时庄里大夫曾查看过胎像,都称十分稳固,可没过半个月梦华却不小心跌了一跤,当夜羊水就破了,稳婆临时赶来接生,足足生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才宣布的母子平安。
梦华累晕厥前,看着徐时那张小脸,微微扬起了一个苦笑,唤他:“长欢。”
从徐时出生起徐正清就没去看过,是被梦华在庄子里一点点带大的。
梦华平日里没什么爱好,最喜欢抱着徐时轻哄,一遍遍的唤他小名:“长欢,长欢……”
很没出息的小字,不求功德,只盼长欢。
可怜她的长欢不常欢。
徐时一晃神,隐下眼角的恨意,面上强忍着不适,并没有坐到御案一侧的小椅上,“陛下,有什么事?”
意思是有事说事,少整这些有的没的。
萧厉依旧没什么情绪,却是不容拒绝的又重复了一遍,“来坐。”
徐时僵持了一瞬,见再闹下去也讨不着好,索性呵呵一笑,几步上前坐了下去,“谢陛下。”
萧厉侧首看着徐时隐在青袍下默默挪动椅子的小动作也不拆除,徐时终归是年轻,藏不住事,嘴上道着谢,心中指不定怎么恨。想至此,萧厉一哂,“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请君入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