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几乎是喂到嘴里的东西,钟语怎么可能会吐出来。

她没吃早饭,这会儿正饿了。她拆了包面包,就着玉米汁吃起来,手机屏幕上方跳出几条新消息。

陈小狗:我没有真的打算还给你,只是一直放在郑熠然那儿没取。

陈小狗:别生气了好不好?

中学教材都在更新,他依然是这个套路。

为了骂他骂得更顺畅,钟语放下手中东西,手指飞快地点击着。

Endlich:陈应旸,你脑子被僵尸啃过,还是良心被狗叼走了?我这么多年对你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结果你呢?

Endlich:反正你有过想和我绝交的念头,而且是认真的,我没说错吧?要不我们俩今天就此做个了断,出站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两边,以后再相见就是陌路人。花几年时间才看清一个人,算我倒霉。

钟语又难过又生气。

他见过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见过她的狼狈,也听她说过心事,不管他们怎么吵吵闹闹,她从来是把他当挚友的。

这些年,她送他的东西一个盒子怎么可能装得完,他怕不是把其他的都扔了。

狼心狗肺的陈应旸!

她知道漫长一生,有些同路的人,会慢慢走上岔路,然后看着对方从视野里淡去。

她以为他们不会。

结果,是他主动想从她身边撤走,连带所有同行记忆都要一道销毁。

早知道他如此薄情寡义,当初就不该跟他说出那句,陈应旸,我们是朋友了吧。

同校三年,搬了两次教室,他们两个班都在同一层,学校不大,碰见的机会不计其数。

上完体育课回教室,经过他教室,看见他埋头写作业;

大课间去操场做操,两人被人潮裹挟着往下走,偶尔擦肩接踵;

作为数学课代表的钟语,去办公室送练习册,碰到为谢老师做事的陈应旸;

追着嘴上犯贱的男同学跑,却不小心撞到他,匆匆说完“对不起”又追上去。

……

太多太多,而一开始,她还不认识他。

是后来的竞赛,她方知道他就是陈应旸。

但直到初三末期,他们的友谊才真正开始。

也许是因为那次在操场的交流,她对他多了几分亲近感,细细想来,觉得他这人挺好的。

每次再遇见,哪怕是揪着别的男生的衣领,隔得远远地见他,也会挥挥手朝他打招呼。

临近中考,每个班的放学时间一再后延,他们似是犁田的老牛,越到后面,越没劲头,偏偏被老师抽着鞭子往前走。

暮春初夏的交界,白昼渐长,回家时天已黑,钟语拽着书包袋,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走。

她脑子已经成一团糨糊了。

钟语自小就被夸聪明,是以,她难免有些自矜,学习从不扎实,现在要补文科,很是吃力。

她晃着走,背后传来快速靠近的脚步声,她也没注意。

“哎,”肩膀被人拍了两下,面前递来几颗溜溜梅,绿茶味的,“你没事吧?”

她迟钝地转头:“啊?”

没正式进入夏天的月份,西城的暑气就来了。

他穿着短袖的校服,将落未落的太阳光十分稀薄,照得他雪一样的白,仿佛是漫画中走出来的人。

路灯,和不远处的霓虹灯,突然亮了。

如果清醒地欣赏这一刻,大概会被某种震撼击中心灵,然而钟语满脑子是各种条约,各种制度。

三皇五帝,尧舜禹,齐楚秦燕赵魏韩……

目光落在他脸上,两秒,三秒,才从纷乱的知识点中抽离出来,脑中自动浮现出的三个字唤醒了她。

陈应旸。

他说:“我还以为你低血糖犯了。”

“以前比较严重,现在好很多了。”钟语嘀咕,“又不是喷嚏,说犯就犯。”

陈应旸没听清:“什么?”

她转开话题:“你哪来的溜溜梅?都给我吗?”

“同学给的。你喜欢的话,就都拿去吧。”

她一粒一粒地剥开,塞到嘴里,尽管不是低血糖,补充糖分也让她提起了点气力。

“你上次月考考得挺好的。”

陈应旸“嗯”了声。

“你爸妈还会指责你吗?”

他说:“我说我尽力了,天分上的缺失,是他们的基因问题,怪不得我。”

钟语“噗”地笑了。

“那你要考一中吗?还是去省城?”

“一中吧。你呢?”

“我倒是想去省城呢,就是舍不得我妈。”

他个子蹿上来了,跟她差不多高了,肩并肩地走,影子投在地面,像一对双胞胎。

风吹拂过,好似影子也轻轻地摇摆了几下。

她吸了吸鼻子,嗅着校门口小摊卖的油炸物的香气,忽地问:“陈应旸,你饿不饿?”

这个问题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拖着他去买垃圾食品的由头。

卖东西的是个老太太,她常年推着小摊车,驻在校门口,做着学生们的生意。

陈应旸小声说:“那个油用了好久都没换,又摆在路边,有扬尘,不卫生,吃了会拉肚子的。”

钟语说:“不会啊,我吃过好多次,都没事。”

她点这点那,一口气买了几串。

他劝说不了她,索性作罢。

炸物刷完辣椒油后,喷喷香,她硬塞给他一串鸡排,“一个人吃没意思,你就尝一口嘛。”

陈应旸推脱不过。

一口变成一串,一串变成再来一串,两个人把东西瓜分完。

钟语特别心满意足,但陈应旸回去就拉肚子了,第二天请假没来学校。

她听到的第一反应是:他的胃这么娇贵吗?转而又愧疚,不该逼他吃的。

钟语辗转从老师那要来他家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他接的。

放学后,她提着一提果篮去找他,门一开,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请你接受我的道歉,不然我……我就跪下来求你原谅。”

陈应旸愣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于文娉也愣了。

于文娉走过来,看看她,又看他,“小旸,这是你同学吗?”

钟语直想往他家门口的地毯下钻。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陈应旸把她带到客厅坐下,于文娉去倒水、准备水果招待她。

钟语尴尬得完全不敢转动眼珠子,死死地瞅着眼前那一方茶台。她认不出那是黄花梨木,就觉得雕纹、光泽挺好看的。

她坐的也是木质沙发,屁股底下冰冰凉的。

陈应旸说:“我没生病,只是腹泻,你搞得这么……”

钟语皱着脸,压低声音:“我知道,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妈不会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吧?”

“没关系。她可能会觉得你单纯。”

她自我认知明确:“是傻吧。”

他目光转向那个夸张的果篮,说:“你买这个,很贵吧?”

“对啊。我看电视剧里演的,探望病人都是送这种,谁知道这么贵,花了我半个月的零花钱呢。”

于文娉这时过来了。

她立即不吱声了,端坐着,手搭在膝上,背挺直,伪装成乖巧知礼的样子,试图尽量挽回一点面子。

“小同学,你叫什么啊?”

“我叫钟语,语文的语。”

“噢。”于文娉说,“小旸他没什么事,就是拉了几次肚子,脸皮薄得很,不想去学校,怕同学笑他臭。”

陈应旸、钟语:“……”

后来到体考。

西城中考体育占50分,比重不小,学校十分重视,敦促各班班主任抓学生的体育。

钟语体力不错,就是跑步跑太快容易头晕,老师挺担心她,考试前给她喝了葡萄糖,吃了巧克力。

没想到下起了雨。

因为没大到影响考试,大家都是顶着雨跑。

一队一队地排着,穿马甲,戴计时器。

操场外围着考完的学生,等候的家长、老师。

钟语紧张得跟同学胡说八道:“哎,你看那个男生,跑起来像不像只淋湿毛的鹅,好笨拙。”

等人跑近了,才发现是陈应旸。

他打了个喷嚏。

她心虚,以为自己骂他被感应到了。

再跑完一组男生,就轮到钟语她们女生。

幸好雨小了。

钟语不想被体育拉分,竭尽全力地跑完八百米,摘了手环,出了跑道,她头晕目眩,险些跪了。

老师走上前,“还好吧?”

钟语抓着旁边栏杆,摇摇头,又点头,“还好。”

陈应旸坐在一边,耷拉着脑袋,本就白的脸像雪落了一夜,睡醒看到的天地那般的净白。

唇也没了血色。

不像淋湿毛的鹅了,像战败后,灰头土脸的斗鸡。

她咧开嘴笑了,强撑着走过去,说:“陈应旸,你好菜啊。”

话音刚落,她头一阵发晕,人直往下栽。

过了一两分钟,钟语醒转过来,发现是陈应旸扶住了她,还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而她的头正靠着他的肩膀。

巧克力融化在舌尖,腻得过分,钟语坐直身子,说:“我跑步差一点就满分了。”

意思是,她晕过去,不是她菜,是用力太猛。

陈应旸配合道:“我看见了,你跑得很快。”

“我们这是不是同病相怜,有难共当?”

“是吧。”

她转头看他。

两个人此时的样子都没好到哪儿去,头发湿得黏成一绺一绺的,衣服颜色深一块浅一块,鞋上溅了脏水,尤其他还穿的白色运动鞋。

但陈应旸的姿态又依然泰然自若,不见狼狈窘迫。

她又说:“那,陈应旸,我们是朋友了吧?”

他低着头,手上叠着巧克力的包装纸,叠成小小的一块,再也叠不了,然后,轻轻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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