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国庆假还剩两天,钟语抽空去看了下她亲爹。

钟宏伟再婚有了个儿子,叫钟杰,比她小几岁,现在还在西城一中上学。

钟杰长相仅三分像钟宏伟,除了个头,跟钟语就毫无相似之处了。

钟语问:“小杰,你学文还是学理来着?”

钟杰奇怪地看她一眼,说:“现在采取新高考模式,不分科了,变成‘3 2 1’模式了。”

好吧,搭话失败。

她摸摸鼻头,为自己找补:“毕业太久了,我都不知道。”

钟宏伟的妻子端来水果,客气地招待她吃,问道:“小语,你交男朋友了吗?”

“没呢。”钟语怕对方动给她介绍对象的心思,添了句,“我现在工作忙,暂时还没有心思想这个。”

“你一向很有主意的,小杰这方面得多向你学学。”

她笑笑,不再多说,仿佛只是走个流程,体现对她的热络,并非真正关心。

钟宏伟剥着柚子:“你妈还好吧?”

“挺好的,时不时出去旅个游什么的,比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钟语没说的是,是跟男朋友。

她不说,倒有人主动问起:“你妈妈没有想过要找个伴吗?你在外面,她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钟语看过去。

钟宏伟长得高,年轻时有点姿色,段敏莉漂亮,找的现任也是——却为家庭琐事所扰,看起来老得更快。

“找了呀,”钟语不甚在意地一笑,“又分了,她觉得男人不太靠谱吧。”

钟宏伟脸色微微一变。

快到中午,钟语起身告辞。

钟宏伟妻子留她吃饭,她推诿说和朋友有约,就不叨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阿姨和小杰。

两边都是会装的,彼此也心知肚明,但说实话,本来就不亲,表面功夫做多了,反而过犹不及。

对方顺水推舟,拿了袋蜂蜜礼盒,送她出门。

他们三口之家,钟语就是个客人,若不是她带了礼,钟杰和他妈妈估计都不乐意招待她。

所以,她没必要多待,不然看到他们和睦友爱的氛围,平白给自己添堵。

说有约不完全是借口,她确实和张晓婷约了一起看电影,不过是下午三点。

她回家睡了个午觉,才收拾出门。

国庆档上映的电影数量虽多,质量却堪忧。她们也不过是打发时间。要不是谭依宁度蜜月去了,姐妹局里本该有她的。

下午吃饭,不知道怎么的,张晓婷提起何方洲。

“你怎么分得那么快?不然说不定你们比谭、邓两个还先结婚。”

去年年底在一起,刚过了个年,两人就分了。悄无声息的。

钟语说:“不喜欢呗,不想勉强自己。”

“那你干吗答应他的追求?我当时还劝你多考察考察他。”

“当时想谈恋爱吧,新鲜感没了,过了两天就后悔了。”钟语点了份椰冻,用小勺挖着吃,“好比是,正好想吃甜品,正好这家店有,趁着热乎劲就吃了。不吃不会缺块肉,吃了也只是满足当下的**。如果待会儿点的菜太多,我可能会后悔我干吗多吃这一份。但吃都吃了,就这样呗。”

过年时,何方洲来西城找过钟语,她就带他给张晓婷见了,那会儿,真以为他们俩要结婚,男方话里话外,也有这个打算。

具体分手原因,大概不足以一言以蔽之。她如此轻描淡写,说明不计较。

张晓婷从来羡慕她这点,随心而为,对得失看得很开。

“那你还想找吗?”

“有合适的就试试吧。”钟语吃完了,刚好上正餐。

张晓婷说:“话说起来,我们高中还预测过,你跟陈应旸会不会在一起。”

钟语怔了怔,随即恢复如常,甚至语中带笑地问:“是吗?你猜的是会,还是不会?”

张晓婷冲她眨眨眼,“我说,你们俩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钟语笑出声来,“我妈还觉得我吊着他。吊什么呀,他但凡对我有点想法,我能没感觉吗?”

“当局者迷咯。”张晓婷耸耸肩,“不过也是,你们如果有可能,就不会拖到现在还没苗头了。”

钟语忙摆手,“可千万别有,光想象一下我和他亲嘴,我就起鸡皮疙瘩了。”

看她如临大敌的神情,张晓婷乐不可支,笑了好一会儿,转而压低音量:“跟何方洲接吻是什么感觉?”

钟语坦陈道:“没啥感觉啊,第一次他亲我的时候,我想的是,大学宿舍楼底下那些情侣,到底有什么好难舍难分的。”

她们俩不爱喝酒,张晓婷啧啧感叹着,端起茶水敬她,“可以修道成仙了你。”

晚上吃得多,且不赶时间,钟语干脆走路回家。

约莫是最近太闲了,总是频繁想起过去的事。

第一次在陈应旸面前哭,说来,跟钟宏伟也有关系。

初三第一次召开家长会前,老师说,事关中考,务必每位家长到场。

私下里,她很严肃地跟钟语讲,要跟她家长聊聊她的学习情况。

段敏莉出差回不来——她当时在做化妆品销售,忙得很。钟语转而去找钟宏伟,他说抚养权在你妈那儿,我没这个义务给你开家长会。

好多事情堆在一起,钟语握着老师的手机,像整个人成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海绵,浸入柠檬汁里,酸味直往眼睛冲。

她说:“老师,我爸没空,我找其他亲戚来可以吗?”

听筒的声音不小,老师听得到,她明摆着是撒谎了。

“不行。他们不是你的监护人,不清楚你平时的状况。”老师看着她的表情,到底不忍,“等你妈妈回来,让她来趟学校找我吧。”

“谢谢老师。”

吸的柠檬汁太多,她变得沉甸甸,缓慢地,迟滞地往办公室外走。

眼睛好酸。

她不敢揉,怕把眼泪揉下来,叫同学看见。

走到教室外,看到家长们陆续来了,和自家孩子,或者相熟的其他家长说话。

她第一次切身领会到,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时,是怎样的感受。

钟语背着书包坐到操场边,才坐了一会儿,她被初秋的蚊子叮出几个包,挠痒挠得皮肤红了一片。

柠檬汁溢出来了,可她尝到的味道,却咸得发涩。

她把脸埋到两腿中间,放任自己哭起来。

校裤晕湿一片,温热的,空气不流畅,窒息的,她宁愿把自己困死在这样的环境里,就不用面对老师和家长了。

第一次月考她考得不好,老师说她是不是暑假懈怠了。

她好委屈,考试的时候她来大姨妈了,肚子痛到她没法集中注意力。

老师又说她上课不听讲云云。

总之,落到的点都是:她再不认真学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了。

“哎……同学,你需要纸吗?”

听到这话,她没动。

顶着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会吓到这位好心人吧。

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

“我把纸放到这里了,你如果需要的话,就自己拿吧。”

她突然觉得声音耳熟,迟疑了下,慢慢地抬起头。

“陈应旸!”

她竭力叫住那道背影,可惜因为哭泣,不仅没气势,还破音了。

他见是她,愣住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主席台旁边的台阶上。

钟语抽了几张纸,胡乱地擦脸,又用力地擤鼻涕。

陈应旸一脸复杂地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

“要你管啊?”她哭得鼻子、眼睛都红了,凶得没杀伤力,“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要温柔安静听话吗,谁规定的?”

他撇开眼,不作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的哽咽声渐渐消了。

陈应旸问:“被老师骂了吗?”

“差不多。”

“谢老师不是常常骂你吗?”

钟语低落地说:“不一样。”

陈应旸沉默了会儿,“我被我爸骂了。”

“啊?”她扭头,“为什么啊?”

“嫌我成绩差,他在老师面前丢尽了老脸。”

“你?成绩差?”

“他觉得我没考到年级前二十,班级前三就是差。暑假他找人给我补课,还是这个样子,他骂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钟语“噗嗤”笑了。

陈应旸笑了笑,“听到我比你惨,开心了是吧?”

“才没有,是不一样的惨。”她补了句,“但是如果有人跟我一起惨的话,我好受点。”

她又问:“你难道也是偷偷来操场哭的吗?”

他说:“你就当是吧。”

“那你哭吧,我不笑你。哭大声点,我就不难受了。”

“……”他默了会儿,说,“你有病啊。”

钟语笑起来,眼里没有泪了,瞳仁像冲洗过的雨花石般干净透亮。

她说:“我不跟你计较,是因为你给我递纸,还安慰我。陈应旸,谢谢你。”

设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能划分段落,那她和陈应旸的友谊,大致可以分为四大段。

第一段,是初中,虽经常碰见,但并不相熟。

第二段,是高中,两人走得越来越近,成为朋友。

第三段,到大学,他们无话不谈,彼此了解,可以说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是了,钟语也曾有瞬间的念头,他们会不会跨越朋友的关系,成为情人,最后还是想,不要了。

第四段,自她谈过恋爱后,他们中间好像裂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随着时间推移,越裂越大。她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一天,大到女娲上场,也修补不了的地步。

她有些慌,即使已经得到他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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