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坊，长公主府。
金黄色的迎春花在春风的吹拂中羞羞地开，馥郁清香染了满院，越过巍峨雄伟的长公主府，飘进永宁坊的每个角落，引得坊间百姓纷纷探头张望。
倒不是迎春花多么罕见，只是想顺便瞧瞧长公主府的亭台楼宇和飞阁流丹——京中无人不知，长公主和当今皇帝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如今的长公主府更是比照皇宫规制建造，传闻奢华异常。
二十五年前，长公主下嫁李御史，两府合并，皇帝自掏腰包将公主府重新修葺，因长公主喜欢花草，府中园林就建了五六处，据说景色瑰丽，不似人间。
种种传闻在京中早已不是新鲜事，引得百姓好奇心起，可惜，公主府的围墙太高，即便拼命勾着脖子，也只能看到院中冒出的一截黑松树。失望的人们只能摇头感叹，转过身，各自忙活去了。
念菊已经在长公主府生活了二十三年，从烧火小婢到贴身女使，对府中一切早已谙熟于心，是长公主最可心的人之一。此刻，她站在开满迎春花的园中，如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一切。
“公子不喜欢房内放太香太艳的花，山茶花不要，嗯，选几枝海棠就好。”
“花瓶记得用那只天青釉刻花鹅颈瓶。”
“院中的花草全部修剪一遍，公子平日要练功，院中不要有大株植物。”
……
离开花园，念菊又马不停蹄的来到后厨，事无巨细的交代一番，之后是杂耍班、绣房、酒坊……自从三日前收到公子要回京的消息，忙碌就成了她的常态——她的公子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家，她要给他最好的，一切都要最好的。
日暮西沉，拖着沉重的双腿，她回到了过雨轩——这座位于公主府东南角的小小宅院，正是公子的居所，而这里已经一年没有见到自己的主人了。
院中已经收拾完毕，两名丫鬟和两名小厮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训话——这也是最近几日的常态，他们早已习惯了，无非是怕他们犯了公子的禁忌，磨着嘴皮子再交代一遍。
可今天，念菊的话还没训完，门房嘹亮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公子回来了！”
一声炸雷，公主府真正热闹了起来。
郑旭跟着李无忧走入这座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府邸，由最开始的好奇，到失望，最后凑到李无忧耳边絮叨：“说好的富丽堂皇呢？除了宽敞些，也没什么特别啊。”
李无忧脚步不停，语气带笑：“我父母都喜静，府中很少来人，京中没几个人见过公主府长什么样子，传闻自然是怎么离谱怎么来了。”
郑旭了然地点头：“可这也太……”
“朴素？”李无忧接话，笑道，“他们俩本就不是奢侈的人，京中人说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话没说完，长公主夫妇已经迎了出来。
只是月余未见的女人还是红了眼眶，拉着李无忧上下左右细细看过，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郑旭，道：“这位是？”
郑旭别别扭扭地行了个江湖礼：“在下是无忧兄的朋友，叨扰了。”
长公主段好月是南夏唯一在世的公主，又是皇帝的亲姊，地位超然，在郑旭的想象中，她应当是美丽的、矜傲的，甚至可以是跋扈的。
眼前的女人确实美丽，就连眼角的皱纹也没能减轻她的美，可她没有矜傲，更没有跋扈，只有遮掩不住的贵气和温柔。
再看她身边的驸马，始终带着三分笑，毫无御史的凛冽之气，倒是十足的和气相。夫妇俩都给了郑旭很好的印象，倒让他隐约好奇：这样和煦的父母是怎么生出冷淡风的小捕快的？
“谈什么叨扰，无忧很少带朋友来府，尽管当成自己家。”长公主交代念菊，“把西苑收拾出来，请这位少侠住下。”
“不用了娘，让他和我住在过雨轩吧。”李无忧道。
“也好。”长公主言笑晏晏，拉着李无忧的胳膊，“一路上没吃好吧，先吃饭，给你们俩接风。”
公主府虽然朴素，餐食却不错，郑旭美滋滋地吃了接风宴，识趣地起身告辞，把时间留给了一家三口。
华灯初上，屋内明亮的烛火透过窗棂渗到檐下，偶尔传来杯盏碰撞之声，时不时夹杂着女人的笑声。
念菊站在门外，听着听着，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也带着笑，像是怕被人看见，她只是勾勾嘴角，很快就压了下去，继续做一块尽忠职守的石头。
屋内，李无忧突然问道：“爹，娘，给我下无极图的大师找到了吗？儿子想当面谢谢他。”
此言一出，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长公主摇摇头，道：“皇上派人去了龙虎山，当初的道观已经废弃多年，里面早已没人了，打听了许久，只知道观里的道士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山下的百姓也不知道。”
李御史叹口气，道：“这次你能有惊无险，全靠这个无极图，我们也想感谢他，可现在找不到人，也是没办法的事，说不定这么多年过去，大师……已经不在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我记得，十六年前，那位大师已经是满头银发，看着足有七八十岁。”长公主啜了口茶，附和道，“只怕是大师不在了，道观这才逐渐凋敝了。”
李无忧点点头，轻声道：“可惜了。 ”
长公主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皇上派出去的人还在找呢，只要人活着，总能找得到。”
“娘，当初下无极图的时候，大师可曾说过能帮我挡几次灾？”
“两次。”
李无忧重复道：“两次？也就是说，我还可以再死一次？”
“胡说什么！”长公主夫妇同时呵斥道。
李无忧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了，忙道：“儿子瞎说的。”
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顿才道：“当初给你下无极图，一是因为你身体孱弱，大师说你生来魂魄就比别人浅，容易招致邪祟之物，而这个图能驱邪镇灾，最合适不过。第二就是……固魂，也是你这次逃过一劫的原因，但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你万万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知道吗？”
李御史也跟着道：“无忧啊，谁的命都只有一次，你这次是侥幸，以后行事一定要更加小心，若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你要我们俩怎么经得住啊！”
李无忧俯身跪下：“爹，娘，是儿子胡说八道，儿子谨记爹娘的话，以后做事会更加小心，只是——”
长公主忙把他拉起来，接话道：“知道你喜欢做捕快，这么多年，我们何时拦过你？你只管放心做你的事，娘只求你多多小心就是了。”
李无忧看向长公主的右眼，那里有一道发白的细长疤痕，说：“你们对儿子一贯纵容，我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学骑马，那时候我还没有马腿高，又刚刚经历一场风寒，可您没有阻止我，只是找了最好的御马师亲自教我，您还一直在我身边看着，结果不小心被马尾巴扫到了脸。”
闻言，长公主笑着摩挲了下眼角的疤，道：“幸亏御马师反应快，那马儿性子也不烈，不然——”她突然止了话音，满脸震惊地看着李无忧，“你，你记起以前的事了？”
李无忧含笑点头：“无极图封印用了一次之后，我模糊记起一些七岁之前的事，但还不清晰。”
房内有片刻的沉默，长公主夫妇神情都有短暂的凝滞。突然，烛火噼啪一声炸响，二人仿佛如梦初醒，李御史道：“大师当初确实说过，无极图种下的同时，你之前的记忆就会被一同封印，没想到……解除之后，你的记忆也会回来。”
“我也很意外。”李无忧淡淡笑着，“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想不起七岁之前的事，这次倒是因祸得福，只是可能因为封印没有完全解除的原因，我的记忆很模糊，很多画面都像是蒙着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长公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她说：“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七岁之前你总是生病，基本是在公主府里度过的，你要真想知道，娘讲给你听。”
“不用了，您说得对，左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事。”李无忧顿了顿，突然道，“只是，我总是会想起一座山，娘，我小时候进过山吗？”
“山？什么样的山？”长公主问道。
李无忧面有难色，道：“我也不知道，就感觉很高很冷，山好像是金色的，泛着红光，还有雪，很大的雪，我好想掉下山去了，是娘接住了我。”
长公主扑哧笑道：“哪里有金色的山，京城周围只有一座丰山，也没有雪啊。再说了，你要是真掉下了山，娘还能接得住你呀？”
李无忧不死心，道：“会不会是龙虎山？”
长公主仍旧笑着摇头，像看傻儿子似的，宠溺又温柔：“龙虎山地处西南，那里温暖潮湿，一年也见不到一颗雪粒子，再说，上山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了，回到京城养了半个多月才醒过来，哪里会记得龙虎山长什么样子？”
李御史也跟着笑：“你现在的记忆只怕都是混乱的，别胡思乱想，等你有空，让你娘给你讲讲以前的事，保证比你的金山雪山靠谱！”
离开父母的主院，李无忧径直回了过雨轩。直到看见“过雨轩”的牌匾，他扬了一路的嘴角才慢慢落了下来。他对迎上来的丫鬟小厮摆摆手，告诉他们不用伺候，只吩咐烧了沐浴的水。
梳着羊角辫的红衣小丫鬟躬身道：“公子，热水已经备下了，您现在就可以沐浴。”
看着要跟上来的丫鬟，李无忧声音淡淡：“不用伺候，都去休息吧。”
丫鬟小厮都是刚入府不久，虽然从念菊口中知道了一些自家公子的习惯，但因为并没有和李无忧相处过，拿捏不住分寸。红衣丫鬟怕照顾不周惹念菊姐的骂，细声道：“公子，还是让奴婢们侍候您沐浴吧。”说着，冲一旁的粉衣丫鬟示意，二人居然越过李无忧，朝着浴室而去。
突然，一个响亮的男声响起，带着丝丝笑意：“你家公子有我伺候就行，小姑娘就别进去了！”话音落下，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就落到了院中，笑吟吟地冲丫鬟小厮打招呼，“公子让你们走，就快走，听话听话！”一边说，男子还不要命地搂住李无忧的肩膀，语调颇不正经，“李公子，走吧，兄弟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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