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儿女情长

刘邦见众人纷纷离去,也要离席,却见熊心伏在岸上,委屈大哭。

熊心身材瘦弱矮小,皮肤黑黄,虽然穿着锦袍,却丝毫没有王族的贵气,却像个滑稽小丑。此时他的锦袍上沾满了各色的酒渍和果渍,一张脸也被酒水和泪水弄花了。

“大王。”刘邦柔声道。

“我算个什么大王,受够了这种鬼日子,不如回乡下放羊。”熊心伤心极了,捶案大嚎。刘邦取出腰间丝帕,为他擦拭手脸:“大王要拿出王者的架势出来,不要让人轻视。”

“项氏叔侄仗势欺人,我这个王不过是他们手中令箭,算不得真。”熊心惆怅说道,两行热泪迎风而落。

“大王骨子里流淌着高阳氏的血,是最高贵的王者之血,您是楚地的君,项氏是臣,楚地的民众臣服于您,而不是项氏。前路未晞,大王万万不可自怨自艾,教无耻的小臣和奴仆欺压您。”刘邦循循善诱,他本就极富有人格魅力,此时雪中送炭,熊心那颗戒备的心不经意间就向他敞开了。

刘邦见熊心止住了哭,眼睛里闪动着无以名状的情绪,他知道火候足了,于是取出了为熊心准备的礼盒。

盒子里放着一件华丽的锦袍,朱红色的文锦,用金线织着楚地的凤鸟和云纹,领口和袖口上还缀着亮晶晶的珍珠和细小的玉片。熊心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礼服。项梁虽然吩咐奴仆们不要缺了他的用度,奈何项羽着实霸道,衣食住行处处都要压着他一头,仆役们极擅长察言观色,有什么好东西自然不会给熊心。

刘邦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里感慨万千:眼前的年轻人是怀王之孙,襄王之侄,大楚国祚八百年,王孙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

熊心用手掌轻轻抚摸着朱红色的礼服,就像是触摸着一个易碎的梦。上等的文锦织物,光滑如水,轻柔如霞,他贪婪地抚摸着,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化,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柄一尺余长的金铜短剑,剑身上镂着金银交错的凤鸟花纹,剑柄缀着一颗梨形的巨珠。“这也是给我的吗?”熊心受宠若惊地看着刘邦,眼神中有期待,也有不配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的眼睛都亮了。

熊心拔出短剑,这是一柄做工精良的铜剑,却没有开刃。“沛公?”熊心一脸疑惑。“为人君者当神器之重,不可轻用其锋。”刘邦说道。熊心心下了然。

项梁担心刘邦没有吃饱,特地命人送了丰盛的晚餐过来。银托盘里是牛肉、鹿肉、野猪肉的嫩炙,并鸡脯和鸡肝濯,当中是一叠五味粉。醒酒的拆骨鲫鱼白羹,时令的莼羹,新鲜瓜果数枚,两只蜜煎环麦饼并一壶滚烫的清酒。

刘邦饮了一杯莼羹,颁了半环麦饼,余下与送餐的仆役分食。两人退至廊下,喝酒猜拳,直至三更天才尽兴而归。

俗话说: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就在项羽四处耀武扬威时,夫人自江东杀来。

刘邦不是刻意要去看热闹的,他碰巧经过,院子外面围了一圈人,窃窃私语,捂嘴偷笑,都是项羽的狐朋狗友,唯独不见项羽。定睛一看:项羽正讪讪站院内,一个广袖高髻的红衣女子背对着众人,她的双肩在抖,头上的珠翠钗环也跟着簌簌晃动。

“夫人莫怪,子羽再也不敢了。”

“我信你的鬼话!”女子声音不大,音调极高,隔着院墙都听得一清二楚。

项羽在低声求饶,夫人在高声谩骂,一时间听不见项羽说话,只听见夫人的言语一字字一句句,掷地有金石之声。

“妾十五岁嫁与你家,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夫君又是如何回报我的,嗯?”

“去你的逢场作戏,难不成别人架着你去,拿刀逼着你不成!”

“哦嚯,你没去,你清高。别人寻欢作乐,你在外面守着。一甑饭里就你一颗米夹生,你知不知羞,”夫人自长长的衣袖中伸出两只胳膊,一只扯住项羽的发,另一只在他脸上乱戳,“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说得出这种话来,我都替你脸红。”

“当初多少人要与我家结亲,是我那瞎了眼的爹,偏要把我嫁给你。这些年来,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哎哟,哎哟。”夫人急火攻心,一手捧心一手扶额,摇摇欲坠。项羽伸手去扶,夫人身影虚晃,亮出尖利的指爪对着他的脸就是一下子。

夫人绝不恋战,一溜烟蹿出门外,项羽紧随其后,顾不得脸上挂彩。

两人拉拉扯扯的,夫人的声音随着风传来:“你烦不烦?不准跟来。”

众人不胜唏嘘,有人口中叫着“报应”,有人说“一物降一物”,大家莫衷一是,三三两两走开了。

刘邦与项梁辞行,项羽穿着一袭赭色窄袖罗褂侍立一旁。头上带着圆圆的帷帽,遮住他的脸,却遮不住那张聒噪的嘴。

“大军作战在即,沛公何故辞行?”

“久不归家,恐家人牵挂。”

“如此,速去速回。”

刘邦正欲离开,项羽说道:“我方才还与夫人说,刀剑无情,子羽若是死在战场上,夫人还是择个好人家改嫁吧。夫人说,我若横死,她就隐居深山,一个人把孩子们带大。”

项梁神色凄然,责怪道:“你二人数月未见,如何说起这等丧气话?”

项羽:“并无此事,是我方才编的。”

刘邦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了家,四处不见吕雉踪迹。

“夫人呢?”刘邦随手抓住一个侍女问道。

“夫人一个月前就病倒了。”侍女喃喃自语。

刘邦飞奔上楼,卧室里熏着香,遮住药材的气味。帘幕低垂,门窗紧闭,隔着纱幕隐隐看见榻上有个人形,听见脚步声还翻了个身。掀开帘幕,只见吕雉脸色苍白,眼底一片乌青。她本就纤弱,如今瘦得几乎脱形。他将她搂在怀里,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屋子里暗沉沉的,刘邦吩咐侍女们将门窗打开,让阳光和空气进来。

小案上放着一盏冰镇的莲子甜酪,刘邦拿起杯盏,要喂吕雉,她却把脸转向了里侧。

“莫要任性。”

“夫君明日又要走?”

“为夫哪里也不去,等夫人病好了再走。”

“你走吧,我已经痊愈了。”吕雉挣扎着爬起来,以手去推刘邦。

“好,我现在就走。”刘邦慢吞吞站起来,整理衣冠,见她默不作声,抬脚就要走。刚走了两三步,身后响起一串咳嗽声,于是又转身。“咳咳咳咳,妾身还没完全痊愈。”榻上的人说道。

“这是何意?”

“夫君去买两个煎堆与我服下,顷刻间药到病除。”

刘邦笑了,正吩咐侍女下去,吕雉却要求他亲自去买,并叮嘱他一定要买现炸的豆沙馅的,药效更好。

“还有这样的说法?”

“心诚则灵。速去!”

算起来近百日没有回家,怨不得家里那位都气得病了。刘邦买了一些夫人爱吃的糕饼蜜饯就回家了,吕雉换了一件丁香色薄罗衫子,装饰一新地斜倚在软榻上。

“你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样子了还要上妆。”刘邦切开煎堆,滚上黄豆粉和饴糖,放在一旁晾凉。吕雉拈了一颗乌梅蜜饯往嘴里丢,酸甜可口,吩咐侍女拿去厨房煮乌梅陈皮饮。

“夫君看错了,妾身并未化妆。”

“你这张嘴,”刘邦伸出手指在她唇上揩了一下,递到她眼前,“都掉色了还不肯承认。”

吕雉从榻上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重新补妆。

刘邦轻笑着摇了摇头,心知她这张脸是非画不可。

吕雉的病原本就是心事郁结,肝脾两伤,加之失眠焦虑,水米不进,于是越拖越重。如今刘邦回来了,整日整夜陪着她,她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现今天下之势危如累卵,为夫本不愿与你分离,可是......”

“夫君志在四海,安能囿于一室。你去吧,从此妾身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吕雉脸上现出悲凄之色,作势要从他怀里爬起来。

“你又要任性胡闹,”刘邦把她箍在怀里,“你可知外面是什么样子?今天把酒言欢,明天就刀兵相向。昨日威风凛凛,今日身首异处。这些只是荆楚大地的见闻,六国和朝廷又是另一番景象。丞相李斯被诛,赵高大权独揽。”

吕雉睁大眼睛,好奇地听着。外面的世界,神秘又危险,有着无尽的诱惑。

“秦亡矣,楚地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这群人表面上依附项梁,真打起仗来也是各自为营。项梁谋略超群,可惜不耐苦战。项籍空有一身武艺,可惜大脑空空,一味好强争勇。”

“项籍是谁呀?”

“他是项梁的侄子,酒色之徒,不提也罢。”

刘邦在家中待了十余日,直至吕雉恢复了健康,才乘船回萧县。临行前,吕雉画了一幅绢画,是一支并蒂莲,以示两人心意相通。刘邦无比感动,带着画作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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