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粗糙又普通。镇子加上村子里千把个女人,少说有一半都按行辈叫个“囡囡”、“妹妹”。
皙仪有了名字太久,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从前她也是这样,是众多不值钱的女儿其中的一个。
活下来就是大幸,平安长大,多半都是为了卖个好价。
其实她已经快认不出来哥哥长什么样子,印象里,只剩他教她念“春为苍天,夏为昊天……”
就这点儿所剩不多的兄妹缘分。
最后还被他拼命掩饰的得意笑容抹杀得干干净净。
她被卖到养爹养娘手里,他也是帮凶。
惊讶了一阵过后,他看着似乎很高兴,赶忙走上前来拉她的手,“怎……怎么长那么大了!你这几年都在哪里呀,家里都找不到你!”
皙仪一把甩开,丝毫不给他留半分面子。
周遭还有纷纷散学的士子,有人好奇看过来,也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她那位心善的哥哥大抵是丢不起这个人,手上用劲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不认识了?我是你哥哥,你忘了吗?”
皙仪冷眼抬头,再次甩开他的手,怒极之后,竟是近乎平静。
她无波无澜道:“借过,我还要去找人。”
“囡囡!”他责怪斥她,“哥哥是真的担心你!四五年了你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天你养爹养娘找上门,说孩子不见了,我都急死了!找了你一天一夜……”
“你说完了吗?”
对面人倏地愣住。
皙仪没什么心思管他,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
一个毫不留情抛弃她的亲人,哪怕过去稍稍施舍过她一点恩德,她如今也懒得再把这些记在心上。
那五吊铜钱的受益者是他,她从小侍候的人也是他。她在家里做女儿、做妹妹,从头到尾,就是没有做一个人。
但她这位哥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叫得出口一句“囡囡”,还能像个正经长辈一样训斥她,说自己有多担心她。
真是笑话。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善人长什么样,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这些小恩小惠蒙蔽双眼。
“囡囡……”他怔了一会儿之后,又伸手想挽留她,“爹已经活不长了,他现在跟个蛆虫一样,从早到晚都趴在床上,根本就打不动你了。还有弟弟,前两年他得风寒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和阿娘,你要是愿意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她再度打断他,直直逼视他双眼,两行锋利目光,刺得他向后退了半步。
皙仪稍稍平复心绪,让自己好歹不要显得太恶毒,但出口却仍是一句接一句的恶语:
“我回去做什么?在那个老畜生床前伺候?送他最后一程?他配吗?我恨不得等他死了去掘他的墓、挖他尸骨!你倒是说得好听,家里就剩你和阿娘了,怎么?阿娘伺候不动你了?要再找个干活的仆役回去?”
对面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毫无说服力地回了一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囡囡……”
“赵郎君。”
忽而传来一道温和平静声音,如一池包容静水,又似一阵山间清风,一下消弭皙仪心头百般怒火、千般怨怼。
韩寂很快走上前,他口中的那位赵郎君,正是对面这位,皙仪所谓的哥哥。
他已中举人,又在学堂讲学,因而尽管赵大郎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却也不能不恭恭敬敬朝他一拱手,唤了声:“韩师父。”
虽一为师,一为学生,但其实他二人岁数差别并不大。韩寂亦是少年郎的岁数,只不过出众到整座镇子乃至县城的读书人都逊于他。
皙仪转身看着韩寂走过来,到她身边,方迟来觉得鼻尖一酸。
她今日又遭了好多委屈,先是看破张家算计,现在,又遇上这个不要面皮纠缠的哥哥。
惟有韩寂在的时候,她才能做一个正经的人,这条命,才与买卖和铜钱没有关系。
她听见韩寂对赵大郎说,他今日交上来的词作格律不对。
赵大郎低下头,十二分尴尬,“我……抱歉,韩师父,我疏忽了……”
“未必是疏忽。”韩寂打断他,“词作格律有误,文赋离题万里,相较十二三岁,开蒙不足五年的学生,你竟也差得远,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大郎这下彻底没话,简直要把头埋到地里。
韩寂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院试两度不中,连去乡试的资格都没有拿到,念了这么多年书,为何会荒废至此?还是从来都没有天赋,在学堂里只能昏昏终日,白白浪费钱财?”
他很少这样锋利,几乎不给人留一丁点面子。
皙仪起初觉得新奇,回过味来,涌到喉头的,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感激。
赵大郎满脸涨红,嘴唇张合,像是想解释什么,尴尬地看了皙仪一眼,皙仪却只是冷哼一声。
他顿时更觉丢脸,两个拳头捏紧,连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低着头就要逃走。
“赵郎君且慢。”
仍是韩寂叫住了他。
皙仪这回是当真惊讶,她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得差不多了,至少赵大郎在她面前把脸丢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她而言,他不纠缠,不来恶心她,就已经足够了。
但韩寂这口气似乎未平。
赵大郎是学生,韩寂算是半个老师,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而只能转身。
韩寂伸手,将皙仪牵到身边。
“我不知道小皙当年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偶尔听到她说起她的哥哥,听下来,只觉得寒心。
“这么多年,你在学堂里费的钱财,是谁给的,是从谁身上敲骨挖髓换来的,你心里应当清楚。既是得利者,就不要伪作好人,让她跟你回去之类的话,更是无稽之谈。”
说罢,他也不顾赵大郎,径自牵着皙仪走了。
身后那人是什么反应,二人理都不理。
韩寂只低下头问皙仪:“今天怎么到学堂来了?”
皙仪揪着衣角,眨眨眼睛,睫毛挂上水珠,换在从前,她早抱着他手臂呜呜哭起来。
但是现在心肠硬了,眼泪最多就两滴,要像以前一样,孩子气地哭半天,她竟已经做不到。
皙仪垂下眼,闷闷说了句:“我就是……不想再承张家的情。”
韩寂没有说别的,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
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以后就不去找他们。
“等今年你生辰过了,我们就启程。”
皙仪重重点头,“好,那我过生辰的时候,想用鸭汤煮汤饼。”
“煮了阿白?”韩寂笑问她。
阿白是那只她养了四年的小鸭子,现在已经老得喘不过来气。
“才不是!”皙仪张牙舞爪,恶狠狠拍他手臂,“我要给它养老送终的!”
韩寂纵她胡闹,只觉风光太好,运道也太好,教他从前途到小家,都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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