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两个字对于皙仪而言,实在是很难理解。
她对横溪小镇几乎没有留恋,即使她在这里生活过九年。回忆里仍然一半都是怨恨,大概从看见阿翠死状那一刻开始,她便对这座镇子与镇子上的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后来,这颗畸形的心,是韩寂为她修补好的。
所以只要他在身边就好,皙仪如是想,她本就不该有故乡,所有眷恋之情,都只付与韩寂。
正月刚过不久,寒气未散,偶尔卷一阵凉风,吹得人头疼。
皙仪站在篱笆后面,裹上了厚厚的袄子,羊毛围成一圈,挡住大半张脸。
此时未至清晨,天光黯淡、晨风凉薄。韩寂又给她戴上兜帽,皙仪又围羊毛、又戴兜帽,只觉得头上太重,脖子快断了,绷着脸抱怨:“马车快来呀快来呀,我们可以等,但科考不等人呀……”
镇上就出了韩寂一个举人,就算加上县城,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半,那半个是因为忽然死了亲爹,跟四年前的韩寂一样,无奈居丧去了。
因而县令大人最看重韩寂与另外一人,只盼着他俩能争争气,带回一个半个金榜题名的好消息,也算他这个县令功德半圆满。
皙仪正想到这儿,视线里忽然出现两个模糊的小墨点,她眼睛好,赶忙拍身边韩寂的手臂:
“马车来了!我看见了!”
韩寂其实根本分不清那一群乌泱泱的人里哪儿有马车,只能顺着皙仪的话说:“好好好,别跳,一会儿把兜帽跳掉了。”
牵着马过来的是杨师父——和他身后的一大帮人,个个穿着长衫,单薄得很,也不嫌冷。
韩寂两步上前,向杨师父一拱手:“有劳师父。”
杨师父冻得脸色青紫,这么早起来,估计也是着急忙慌,胡子都打了结。他赶忙扶起韩寂,“客气什么?县令大人几次三番嘱咐,要让我好好为你送行。”
他大手一挥,身后跟着的那些士子就通通弯下腰,齐声道:
“恭祝韩师父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等必以师父为楷模,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皙仪扒着篱笆的手指尖一抖,恰是此刻一转头,瞥见楼上哪家姑婶开了窗,高声怒喊:
“大早上吵吵什么!还没见公鸡打鸣呢光听见你们在这儿瞎叫唤!”
三分尴尬,十二分丢人,她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是篱笆后一棵杂草,企盼姑婶们别连着她和韩寂一起骂。
杨师父嘴角欣慰笑容顷刻凝住,片刻后握拳咳了两声,遣散学子。单薄长衫的人群里,有一人回头,望向篱笆之后。
皙仪敏锐,察觉到那道朝她刺来的视线——
然后翻了个白眼。
什么东西!真是厚如城墙的脸皮,她韩皙仪实在自愧不如啊!
当日韩寂把话说得算得上难听了,赵大郎居然还好意思跟着过来送他,而且还敢踮起脚找皙仪。
众学子纷纷离去,惟有赵大郎脚步拖沓。
韩寂看在眼里,却不好明说。
他只是朝杨师父道:“这些年,承蒙师父关照,此去若能有所成,晚辈必会回报师父恩德。今日……也多谢师父与诸位郎君,有劳师父代我向他们道谢。”
杨师父回头看了一眼,赵大郎果然不敢再拖延,抬脚就离开了。
皙仪在心里哼了一声,正要欢欢喜喜上马车躲风,却听见背后有人气鼓鼓喊她:“韩皙仪!”
一转头,果然是云湖。
云湖在韩寂眼皮子底下一把将皙仪拉走,韩寂正送别杨师父,一回头,发现皙仪已经被云湖拽到角落,他赶忙两步上前——
结果却是被云湖塞了两串铜钱。
他愕然半晌,想推回去,云湖却斩钉截铁拒绝:
“我家帮你的,这些日子你也都还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这几年你怎么攒钱的,那么多说给就给了,你们去上京不要用钱的?你自己穷那算了,这么远的路,难道要小皙跟着你吃苦?”
皙仪踮起脚,颇有气势地想反驳,却被云湖一眼瞪了回去。
她接着道:“多的我也不要。我爹娘爱贪便宜,我让他们贪一点,但是你给这么多,我也不能让你当冤大头。这些还给你,路上给小皙多买点东西,去了上京,别让她被别人看轻了。”
韩寂闻言,没有急着说话,将铜钱收了回去,而后向云湖一颔首:
“多谢你。”
云湖又转向皙仪,板着脸不大高兴的模样。
皙仪心头一动,她最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她想说什么。
不出所料,云湖又道:“小皙,那天云川可能对你做了点不该做的事,我代他向你道歉。但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他们抱着这样的心思,你可以怪我爹娘和云川,但是别记恨我。”
爽快又利落,云湖从来都是这样。
片刻后,皙仪释然一笑,用冰冰凉的手去牵云湖,“好,知道了,谢谢云湖姐姐。”
云湖捏捏她脸颊,和她挥手道别。
“我又要嫁人了,小皙,祝我这回能过得好吧。”
皙仪沉默一刹,心中隐隐不安,因她对除了韩寂以外的男人,实在是没有丝毫信任。
但云湖似乎又和她不一样,她身在横溪,没有别的出路,搏不出去了。
于是她点头,“云湖姐姐,祝你过得好。”
而后她被韩寂牵上马车,车内一应俱全,柔软的坐垫、散着热气的炉子、清香茶水,都是她九年来从没体验过的好日子。
皙仪最后掀开帘子,高声对已经离她很远的云湖道:
“以后来找我,我给你写信!”
云湖听见了,她还点了点头。
皙仪放心地放下帘子,倚在韩寂手臂边上。韩寂给她倒水,喂到她嘴边。
她莫名生出一些惆怅,忽然觉得,横溪还是有半分值得留恋之处的。
皙仪靠着韩寂,韩寂轻柔为她摘下兜帽,车夫喊一声“驾”,马蹄哒哒,越过最后一片淡淡月色。
天色逐渐亮起来,是出太阳了。
她抬眼,与韩寂对上视线,“二哥哥,你会考中的,对吧?”
韩寂神色温和,但就是这样如淡淡春光一样的温和,总让她在惆怅忧虑的时候安心下来。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
皙仪乱跳的心落到实处,她想,该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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