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树巷也远,比我们现在那宅子好不到哪儿去。紫纱巷子好是好,但隔您这儿远啊,我一个月能有十天跑过来找您,不方便不方便!
“青金巷?天,您能看看青金巷一间宅子得多少钱吗?师父累死累活给朝廷干了几年才攒了多少钱,把我俩卖了也凑不够啊!”
晏缘之手一背,眼一翻,算盘一推,破罐破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吧!钱钱没有,地儿又要挑好的,想得倒美!”
瘦小的紫袍老官人站在书案边,他背影略微佝偻,两鬓已生苍苍白发。
从他背影之后,依稀能看见垂到地上的青色裙摆,与被穿堂风拂起的三两碎发。
二人头顶上,高悬着一块巨大牌匾,上书:仁民爱物,布施恩德。
这是国朝老相公,官家最信任的臣子,晏觉摩的府邸。
而他对面青色裙摆的主人,听声音便知又是那个狂气又锋利,视规矩礼教如尘泥的乡镇女郎,侍御史韩寂的女徒,韩皙仪。
“这么大的上京,还没一处我买得起的宅子了?”
女郎恨恨抱怨,老相公凉凉补了句,那大概是不多。
二人眼见又要吵起来,刚踏进正堂门的管家赶忙抬手劝道:“主君!皙仪姑娘!呃……诸位郎君已经候在持清堂了……”
他口中所谓“诸位郎君”,即是国朝诸位勋爵忠烈之后。诸如枢密副使魏凛之子魏皎、三司使温齐光长子温容攸,另有几位阁部重臣子侄,都算是晏缘之半个学生,十天一回,来听他讲学。
今日正逢讲学日,偏晏老相公大早上就遣人去韩府接来这个小姑娘,二人找了一早上的宅子,吵了小半天的架。
管家有时觉得这小姑娘也挺有本事,晏老相公勤恳宽和几十年,竟然能被她气到胡子倒竖。但每回气过那阵之后,又还是拿她当亲生孩子溺爱。
韩台端[注]自建业十年榜眼及第后,一直在老相公座下听训,若那几位勋爵郎君算是老相公半个学生,那小韩大人是实打实的“亲生”弟子。为官之责、为官之德,都是老相公一手带起来的。
这俩师徒,当真好命。
管家心想。
几尺之外,老相公拿笔在册子上勾勾画画,然后连着算盘一道递过去,指着小韩姑娘额头,颇不耐道:“喏,看好了,这几间宅子你用心看看,地方是好的。虽然可能价稍高了一点,但你俩东拼西凑也能凑齐了。”
韩姑娘连连点头,笑呵呵推了老相公一把,真像是自家孩子对长辈撒娇。
“行行行,您快去讲学吧,公子少爷们都等着呢!我一人琢磨琢磨就行!”
而老相公只是摇摇头,一脸的“拿她没办法”,再纵容也没有了。
管家起初看见老相公被如此对待,还格外担心,背地里训斥了小韩姑娘一番。结果第二天小韩姑娘整个人就拘谨起来,一句话不敢多说,反倒是老相公不习惯。
此后他就知道,老相公是真的疼爱这个小姑娘,旁人根本没有必要去管。
晏老相公和管家一块出了正堂大门,小韩姑娘在身后朝他们挥挥手,然后低下头,独自蹙眉仔细研读。
持清堂内,魏皎手撑下巴,苦哈哈背诵晏相公留下的诗文;温容攸眼下一圈乌黑,正趴在书案上补觉;各家郎君有各自的模样,都还未担起一姓之荣辱。
而金殿之上,太宗皇帝依然春秋鼎盛,与皇后宁江湘临朝共治,天下初初走入太平年代,世人皆对帝后功绩称颂不已。
这是建业十三年的春天,韩寂榜眼及第的第三年,他自翰林院迁入御史台,代行纠察上京刑狱之责,前途大好,是国朝最受瞩目的青年栋梁之才。
而被他在横溪小镇的雪夜捡回去的那个小姑娘,将将要走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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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晚烟萦树,正是众人悠闲惫懒的时候。
韩寂整理好最后一册卷宗,交到上官齐胤手中。
齐胤细细翻阅过一遍,朝眼前的绿袍青年点点头,颇满意道:“好了,并无错漏,辛苦你了。”
韩寂舒一口气,朝齐胤恭敬揖道:“分内之事,大人客气。”
他近日以侍御史之身随齐胤纠察刑狱之事,旁的事没做什么,先理了好几日的卷宗。
也不知上一位跟在齐胤身边的人是怎么做的事,国朝自太宗皇帝登基以来,统共过了十三年。他查察卷宗错漏之处的时候,却生生发现了几千处!
难怪齐胤急着换人,大抵是实在孤木难支,才去御史台将他捞了过来。
韩寂对在何处做官行事没有什么要求,他在晏缘之座下听训,从来记在心里的,都是“仁民爱物,布施恩德”。追根究底,最要紧的是为官者的这颗心,心怀仁德、悲悯众生,才算得上为臣。
但是皙仪担心他。
无论御史台还是刑狱官,都是得罪人的去处。这点道理,谁都明白。
小皙姑娘彼时看着调令惆怅许久,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行事小心谨慎,晏公的话听听算了。
“他有那个本事、那个地位,官家信他,朝臣服他。所以他大言不惭说什么‘悲悯众生’,什么‘无畏无惧’。但是我们又不如他,没钱没势的,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穷乡僻壤都听够了,有些事要是吃力不讨好,还是把自己放在最前面。”
“你要最在意自己,二哥哥。”
她十四岁还没满,说话却老成。一句一句,教训得还挺像样。
韩寂在外听上官和老师教诲,在家就得听小皙的训。
他笑颜温和又纵容,点点头,“知道了。”
韩寂最近总想到小皙认认真真教训他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小时候那个眼巴巴抓着他袖子的小姑娘,倒是冷冽成熟了许多,甚至比寻常长大的同龄孩子更加早慧。
他心里一软,同时也酸涩得很。
也是他没养好她,幼时穷困,长大了还要随他在上京奔波,连间像样的宅子都没有。
韩寂正准备回家,齐胤却忽然叫住了他,“玄英。”
“上回冯谨之同你说的那桩,你没有答应吧?”
他一怔,倒是没想到齐胤连这些小事都会过问。
冯谨之即是冯谦,亦在侍御史之位,不过他已进士及第多年,始终未有进益。不是他才学本事不足,实则是冯谦的姑母从前是一位阁部重臣的妾室,因多年无子,无奈之下想了个法子。
可惜东窗事发,她与人私通的事算得上一门之耻,连带着娘家冯氏一门都不好过。
想冯谦当年也中在进士二甲第七,转眼折损至此,落得和他一个新人一般地步。
韩寂心中略微生出三分唏嘘之意,转身对齐胤道:“卑职家中贫弱,不敢耽误冯家女郎。前日,已向冯大人致歉了。”
[注]:台端:对侍御史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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