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金巷最北,烟云集聚之处,有一间扎根上京多年的花楼。
名字换了好几遭,地方也越来越隐秘,但有心人若去寻,自有成千上万的“好心人”为他指路。
今日这桩荒唐事,就出在这间闻名上京的花楼。
一卷草席裹着躯体半露的可怜女郎,从草席角落透出一截华彩衣角,她本该也是桃李年华。
韩寂赶到的时候,齐胤已经在楼内等着了。
彩衣女郎列成一排,统一低头,无声站在齐胤面前。俱是怯生生,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边的中年妇人也穿着鲜亮绸衣,抹着泪低泣道:“鹃娘十二岁就在我身边养大,就跟我亲女儿一样,谁知道她能遇上这样的事……”
韩寂匆匆下了车,皙仪也要跟过来,才一掀开车帘,就被韩寂又撩回去。
“沛叔,劳您先带皙仪回去。”
帘子一角被他握在手里,皙仪哪怕只是想撩开来看一眼,也不成。片刻后,帘子之后与他相抗的力道散去,传来一道清冽声音,忧虑而关切:
“那你当心。”
韩寂隔着帘子点点头,然后朝管家元沛递了个眼神。
马车平稳起行,载着皙仪悠悠远去。
他立刻踏入楼内,齐胤已在一一审问。
“……你发现鹃娘在屋内横死的时候,是今日卯初,对吧?”
“正是。”一名女郎答道,她绯色纱衣轻薄,建业十三年迎了个冷春,天气仍余留三分清寒。
韩寂半掩门扉,恭敬站到齐胤身边。
“她昨夜见过多少人?”
彩绸衣裳的中年妇女把掩面的纱绢放下,哀道:“昨晚上鹃娘客人不多,酉时末刻之前,她都没见过外人。酉时末,有个老客来见她,大概也就待了一刻;大概戌时中的时候,因为盈娘今日身子不方便,所以把盈娘的两个客人匀给了她,名簿都在的!”
她条理清晰分明地说完这一段,眼神却开始渐渐躲闪,口中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齐胤与韩寂对视一眼,同时察觉到异常。
韩寂追问:“戌时中之后,鹃娘见了谁?”
齐胤手指一动,便有衙役应声而动,“砰”一下把花楼大门,骇了妇人与女郎一跳,满室惊叫。
“大理寺办案,还请诸位实言相告。”
韩寂面相慈悲,气韵柔和,跟在肃杀酷冷的齐大阎王背后,颇有几分笑面虎军师的意味。
此话一出,室内众人才算是被安抚好,怯怯转头看了眼环绕着她们的衙役,人人佩刀,面无表情的,像一座又一座兵俑。
半晌,那中年妇人眉目垮塌下来,肩膀也松懈了防御,目光中换上一重哀惧:
“大人!那……那您可得保我老婆子这条贱命啊!”
她歪斜身子,带着满屋子的年轻女郎颓然跪下,一个接一个地叩首,韩寂都快要扶不过来。
“诸位请起!你们既未犯案,又不是帮凶,只要以实情相告,国朝律例绝不会难为诸位的!”
他亲手扶起那中年妇人,她身上香气太浓,不知是哪里购置来的劣香。
中年妇人惶恐退后,“大……大人!折煞我这贱奴了!”
说完这句,她像是撑起莫大勇气,决然一闭眼,提高声音道:
“大人!戌时末刻,三司使温府的大郎君来找过鹃娘!”
满室鸦雀无声。
齐胤眉头微蹙。
国朝计相温齐光长子温容攸,屡试不中,靠着祖荫与父亲威势在祠部谋了个郎中的位置。不上朝、不上值,整日只知荒唐玩乐,满上京,找不出比他更不成器的勋爵子弟。
只是温齐光是一路跟着官家举义旗、打天下走过来的,说是左膀右臂、国朝梁柱亦不过分。因而官家也对温容攸多了三分宽宥,只要他不荒唐到太过分,垂拱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又怎么敢多置喙一句呢?
韩寂步伐略微沉重,他向齐胤一拱手:“大人,请仵作验尸吧。”
齐胤沉默须臾,微一抬手,止住衙役往外跑的动作。
“稍等。”
韩寂忽然抬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胤在所有人面前,俯下身掀开那草席一角。
那名叫“鹃娘”的女郎浑身青紫伤痕,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零星有腐烂圆疤,韩寂知道,应是烫伤。
他下意识不忍再看,偏移眼神,两手紧紧攥成拳。
一室寂静里,那中年妇人忽然哀叹开口:
“……鹃娘也才十六岁,因为想让她早些赚钱,所以我一直将她年岁报大了。温郎中看上她,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早知……早知会有今日,我……我干什么非要掉进钱眼子里呢!”
十六岁,也不过比皙仪年长三岁。
韩寂紧蹙眉头,又向齐胤重复了一遍:“大人,请仵作验尸吧。”
齐胤仍是沉默。
他从前就在温齐光座下听训,若说晏觉摩最看重的后生是韩寂,那温齐光最大的期冀,就寄托在齐胤身上。
他与温齐光相熟,自然也对温容攸的脾性有所了解。
韩寂心中蓦然一沉。
片刻后,齐胤摇摇头,嘱咐衙役将大门打开,又对那中年妇人道:“鹃娘遭遇,我俱已知晓。办案需要时间,还望您稍候。”
中年妇人连连点头,“好,这就好了!”
罢了,齐胤又接着道:“不过……鹃娘最晚在卯初离世,距现在也有段时候了,她走得不好看,若不早早入土为安,到时恐怕会让人更不忍看。”
韩寂听着他近乎漠然的语调,整颗心仿佛浸泡在冰水里。
那卷草席被重新盖上,然而裸/露肌肤上的道道疤痕,他见过一次,就再不能忘。
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女郎,十二岁的时候就被花楼买走,之前,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遭遇。
世道从来不眷顾蝼蚁,何况是个姑娘。
皙仪就是四岁的时候被卖给别人,若不是遇到他,还不知道会被转卖去哪里,要过怎样苦痛的日子。
上京千万人,垂拱殿百余臣,真正出身寒庶,从最僻远的未开荒之地走出来的,也就只有他。
他尝过世道的苦,甚至险些活不下去。
也许在旁人眼中,温容攸不过是失手杀了一个妓子,也并非故意,只是做得过火了一些,偶尔一回而已,动不得他半分根基。
谁又在意一个妓子的性命呢?
齐胤转身离开,韩寂却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这位上官又转回来,沉下声音对他道:“回大理寺。”
韩寂仍是不动。
齐胤语声带了薄怒,语调也不可避免强硬起来:“韩玄英,我让你回大理寺。”
韩寂忽而抬眼直视他。
二人对峙之时,门外忽然横来一道苍老声音,很熟悉,韩寂听得出来,是晏府的老管家。
“小韩大人,晏老相公请您入府一叙。”
“老相公说,小韩姑娘已经在他府中,只等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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