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韩寂便要出门上朝。老管家元沛关上门的一刹那,皙仪立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往书房方向走。
韩寂应当不会把那封信带在身上,到底垂拱殿上人多眼杂,一旦被温齐光察觉不妥,必会惹祸上身。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由皙仪来趟这滩浑水。她去晏公府邸是常事,即使韩寂与晏缘之在闹不愉快,晏缘之也不会把气撒到她身上。
只要能潜进去,得见长宁郡主一面,将那封信交给她,事情就很有可能会有转机。
但是韩寂仍然不愿意,他总是这样,能自己揽的事情,都不会牵扯到她身上。
皙仪无奈,只好起了个大早,趁着老管家送韩寂出门这段时间,悄悄地进他书房,带着那封信立刻去找晏公。
今日就是初二,错过了,还要再等小半个月。
到时什么痕迹都被温齐光抹平了。
马车停在晏府门口,晏府老管家见她下车,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是自然随和地迎她进去,甚至语声还带三分热切。
“小韩姑娘稍候,老相公才去上朝,许是午间才会回府,您先去厅内坐一会儿。”
皙仪袖中捏着一封信,在厅堂内等过半个时辰。
门外陆陆续续有嘈杂声音传来,喧哗扰人清梦。应是那帮勋爵子弟到了。
她与这些人只偶尔打个照面,在晏公座下的这些学生里,除去神秘的长宁郡主,韩寂与皙仪是最独特的两人。
她也不是没有和那些人一道听过讲学,但是有些人就是刻薄到过分,门户之见就像是刻在他们骨子里一样,仿佛见到勋爵之家之外的人,就要浑身起红疹。
皙仪被明里暗里讥讽过几回之后,晏公便不再让她和那些人见面,一是为了护着她,二,其实也是不愿意过分斥责那帮勋爵子弟。
她记得的,温容攸就是其中一个。
皙仪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她心想,这人还真是不得好死,处处都蠢得可恨、坏得可气。
她牢牢捏紧袖中那张薄薄纸片,等着这阵喧哗离开耳边。
他们应当已经去持清堂候着了,那长宁郡主,想必也不会晚来太久。
皙仪紧握衣袖,从厅堂侧边小门悄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如汇进汪洋的一滴清水,转瞬已经出现在密密竹林。
她与长宁郡主,时常只隔着一道墙,与半片郁郁竹林。
此处清静,是晏公最常处理公务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声。
她候在隐秘竹林之后,通幽小径间,青衣鲜嫩,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与绿竹融为一体。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轻若羽毛的脚步声。
雪青裙角摇曳,如重莲花瓣。郁郁竹林的缝隙间,她瞥见垂在腰带上的一块紫玉。环佩相撞,清脆作响。
皙仪以为这样的贵人,出入架势都要浩浩荡荡,然而这位长宁郡主,身边却只跟了一个人。
她悄悄向后绕,知道自己进不去那扇门。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背后已有一双眼睛疑惑地盯着她。
“这是晏老看重的那个小姑娘?韩玄英的女学生?”
身边小厮恭敬而讨好地答:“回大公子,正是。”
温容攸皱眉,“她闲着没事,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小厮又道:“想来是在厅堂里等久了,和咱们一样,出来吹吹风吧。”
末了,他又紧张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温容攸,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公子……您当年和这个姑娘闹不愉快,后来还遭晏公申斥。想来她也晦气,还是别去招惹的好。”
言下之意,晏缘之护着韩皙仪,让温容攸少在晏公府邸犯病。
温容攸斜了他一眼,“一穷乡僻壤不识好歹的小孩儿,我跟她计较什么?”
当年她要不是回嘴,他也不至于下她脸面。
小厮松了一口气,正要陪着温容攸回去。却见这人身子一转,偏头“嘶”一声,口中喃喃自言自语:
“韩玄英……”
-
皙仪最终没有见到长宁郡主,也没有等到晏公回府。
老管家急急忙忙传来消息,说三司使温齐光亲自登门造访,韩寂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温齐光是个看上去就不大和蔼的老头子,他掌管国朝财银出纳、盐铁转运多年,已经练出老道而凛冽的手段,面对皙仪的时候,甚至是轻蔑的。
他合上茶盏,朝着进门的皙仪微一点头,“小韩姑娘,我等你许久了。”
皙仪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三司使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甚至没有一句“招待不周”,他轻蔑,她便不敬。
总之都已经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何必还要装表面上的和和气气?她僻远乡镇野生野长,不识好歹到理直气壮。
温齐光神色一凝,片刻后了然一笑,也不与皙仪多说什么,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讲与小韩姑娘听一听。”
皙仪不作回复,只安静等待。
温齐光是多少年的老狐狸,不至于因为她这点儿不敬失了勋爵大家的风度。他装个和蔼可亲的长辈,笑问皙仪:“听说小韩姑娘也要满十四了,寻常姑娘这个年岁,能筹备的事情,也就是一桩议亲。连养在宫里的长宁郡主,也不例外。”
皙仪瞳孔骤缩。
“玄英是个很有前途的后生,他若平平顺顺地走下去,就凭这份资质,还有晏公对他的看重。登台入阁,十年而已。所以,我就斗胆做这个牵线搭桥的长辈,想为小韩姑娘引荐一个人。”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毕竟,虽有师徒之名,到底小韩姑娘年纪也大了。女学生一直住在老师家中——当然,小韩姑娘与玄英自然清清白白——我只是想说,倘若有心人发散个三分,以你二人这个身份,很快便会流言满城。
“小韩姑娘也是念书的人,天道人伦,乃是国朝之根本,你应当很清楚。”
他说完,慈和地看过来,每一根细纹都掐出一缕强装的亲切来。
“小韩姑娘觉得如何呢?倘若好,我便把那郎君的画像拿来给你看看。”
皙仪藏在青色广袖之下的手已经狠狠攥紧成拳。
她今日的举动,应当是暴露了。所以还未来得及得见长宁郡主,温齐光就要急着来拦她。
可是会是谁?难道早晨青竹林里,除了她,还有第二个人?
容不得她细想太多,温齐光已经再度开口,又问她一遍:“小韩姑娘,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并不是疑问的语调,他今日来,分明就是要强逼。
皙仪恼恨自己今日冲动行事,被这老贼处处掣肘,也算她倒了天大的霉。
但是他说的这番话,却也没有不对的地方。虽说目的是要她与韩寂三缄其口,对温容攸失手杀人这件事装聋作哑,但隐隐之中,确实提醒了她一些东西。
她不能一直跟着韩寂,从前在横溪小镇的时候,她才几岁,就是个小孩子,因而没有人管。且横溪小镇也不同上京,韩寂之前也就是个念书的普通人,没有功名、没有官位,也没有成国朝第一臣的弟子,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现在不一样了,哪怕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韩寂捡回去,哪怕他和她已经是彼此的家人,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人前叫他一声“二哥哥”,因为世道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不怀好意。
而一次不怀好意,也许就会断送韩寂前程。
温齐光这话说得不假,有些事情,她的确应该考虑考虑了,即使不是出嫁,也不能在及笄之后,还赖在韩寂身边不走。
她不动声色,低眉顺眼,装个恭谨后辈,“有劳三司使大人费心,不知大人挑中哪家郎君?可否先与我通个气儿?到底我野生野长,未必配得上人家门楣。”
温齐光满意地点点头。
“是水部郎中邝越家的庶三子,邝琮,若我算得没错,应当长你四岁。”
水部郎中,算不得很高的职位,邝琮此人,她也没怎么听说过。兴许也就是如千百官吏子弟那样,是个平庸的寻常人。
皙仪对着温齐光狂气不敬了这么久,倒也想迂回婉转一次,至少当下已经被他发现,许多事情就不能硬来,要是闷头顶上,谁知道他会怎么样?
今日是妄图拿捏她的姻缘,明日万一就插手韩寂的官途呢?
皙仪深觉老贼阴得很,正要先点下这个头——
却偏在此时,厅堂大门被慌乱推开,狭窄的屋内轰过一阵穿堂风,砰砰敲在皙仪脸上。
韩寂脸色阴沉到她几乎不敢认,好像素来内敛温厚的那张皮囊不过是虚构,今日的狂风暴雨、凛冽大雪,才是他真正模样。
可是皙仪知道不是的,他的温文与慈悲刻在骨子里,这辈子都消不去。
今日如此失态,根本原因,还是她有难了。
皙仪轻轻朝他摇摇头,渴盼二哥哥能看懂。
他看见了,却没有依言照做,仍然强硬而直接地对温齐光道:
“小徒姻缘,自有卑职与晏公为她挑选,不劳三司使大人费心。”
“水部郎中邝越的庶三子邝琮,固然不像您的长子一样,各处都听闻过他的荒唐事。但是您敢说邝琮是个好去处好归宿吗?只提家事,不提郎君身上的沉疴痼疾,三司使大人难道就要这样牵线搭桥?越过她真正的老师,还有晏公吗?”
皙仪愕然怔愣。
温齐光不忧不急,徐徐道:“玄英啊,邝琮此人的腿疾,乃是灾祸所致,他此人却并无什么不好。你是国朝未来的梁栋之才,难道也要如此肤浅地看人吗?”
韩寂摇摇头,并不打算与他争辩什么。
他只是一抬手,“老管家,劳您送客。”
太不聪明的举动。
温齐光拂袖而去,皙仪紧皱眉头。
而后,韩寂向她伸出手,“小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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