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追不上,周围有人看她奇怪,满身是血,拿着个鸡腿。小小一个姑娘,怎么这副打扮?
有人这么问她,有人关心她,有人把她当傻子。
他们一围过来,她就什么都看不见,糊弄了两句,赶紧把人赶走,结果再一探头看,又找不到人了。
就像那天他送他爹出殡,她坐在驴车上被卖去养爹娘家里,一面之缘,转眼就会分开。
只有同吹一阵风、同淋一场雪的缘分。
她在街上走,在雪地里拎着个鸡腿,懵懵地,迟来感觉好冷。
可是回不去了呀,她不认识路,胆子捅破天,看见他就跟过来。怎么不想想万一他不收留她,万一他讨厌这个傻小囡,那怎么办呢?
她要去哪里呀?
好像只能死在雪地里。
她越来越冷,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感觉走了好远好远,僵硬地回头一看,什么嘛!刚才掉了荷包的地方,就在她后面,才走出没几步!
周围人好像越来越少了,她蹲在铺子边上,也不知道是什么铺子,反正眼睛快睁不开,听到有人说,回去避雪了!
然后脚步声就噼里啪啦乱得很,迷迷糊糊间,一个人都没有了。
原来天要黑了。
天黑,下雪,哪里还有傻子会待在街上嘛!
就她,一个命硬的小棺材,一个胆大的贱骨头。她把自己抱紧,靠在铺子边上,铺子老板看不见她,她一身血,也不想染脏老板的铺子,说不好还要赔钱。
然后眼睛就闭上了,再也睁不开。
她想:我为什么要来找他呀,气死我了,一转眼就跑不见了!
但是意识消散之前,她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念头,也好呀,至少是个全尸,没受折磨,也不用再挨打,不用担惊受怕。临死前,还有人关心她冷不冷呢!
她也没了解过怎么死,抱着自己,一手的鸡血,莫名其妙地就睡过去,眼睛睁不开,但是耳朵好像还管用,听见有人叫她:
“小姑娘?
“还好吗?”
好什么好呀!哥哥要是在,早就把她背到瞎子大夫那里去了!
但是哥哥已经把她卖掉了,以后她也见不着瞎子大夫,最后一个给过她一点点好的人,最后也变成了坏人。
她呜呜在梦里闹,然后感觉身子悬空,好像……好像身上重了,是有人给她披衣服了吗?
哎呀,撑不住了,她最后想,什么也听不见了,睡吧。
能不能活,看命就好。
-
韩寂千般不舍走进书阁,拎着一个小包袱,里头是家里仅剩的几本书。都是古籍经典,阿爹当年亲手抄的,上头还有他自己的注解,他舍不得卖。
但是没办法,办一场丧仪,他才发现家里没几个钱。
阿爹的钱多半添补给私塾,和一些穷苦学生,他一去,韩寂才发现日子这么清苦、这么难过。
这两天落雪落雨,屋顶冒了个小洞,他踩着凳子去修,结果摔了腿,开了一副外敷的药,才知道药原来也很贵。
阿爹一直很会持家,他一直以为……家里的日子还不错。
但是阿爹救了太多人,结果就是……他们家没人救了。
韩寂也恨自己没本事,要是早点考出个秀才也好,怎么说也能继承阿爹的饭碗,哪怕教不了多少学生,有点进账也是好的。
书阁老板和他都相熟起来了,拨着算盘招呼一声:“又来了?这回是全卖了吧?”
韩寂抱着包袱犹豫了一会儿,老板见状,算盘也不打了,连忙把他抓回来,“我说……你赶紧卖了吧,接下来你爹的墓碑、吃白事宴,那不都得花钱啊!”
他摇了摇头,“阿爹说不办宴。”
老板笑了一声,“所以你就不办?你爹好歹那么多学生呢,就不让他们送个别?”
韩寂愣在原地,抱着书不肯放手。
“但是真的不好再卖了……”
老板抱胸拦住他去路,“我跟你分析分析行不行?你看,你的书卖到我这,也不是一下就能卖出去,我也没不让你看,你还能随时来随时读,再抄一份就是了!耗点力气吧虽然,但是又能赚钱,又能给你爹呢,一个体面。不是赔钱买卖!”
这话一出,韩寂才慢慢放下包袱。
老板笑得嘴咧开,连忙一本一本收起来,“你爹呀,镇子上都是闻名的,读书读了这么多年,也教出了几个举人。你熬过了这阵,等着信啊,送到了你爹做官的学生手里,怎么说也不会让你就这么凑合过!”
韩寂看着他一本一本拿过去,两手都攥紧了。
这是他爹最后的心血,他小的时候,就跟着阿爹念书,看着他的注解长大,然后又学着自己去注解。
做学问是反复的过程,阿爹一直这么说,兴许他明日看一本书,就和今日看的感悟不一样。所以,要把每一份感悟和注解都留下来,日日温习,方能有新的突破。
可惜啊,他终究还是俗人。
韩寂失魂落魄离开书阁,大雪满城,街上已经没有人。
他本来要抬步离开,余光一瞥,却发现一地鲜血,洇成恐怖殷红。
韩寂立刻转头看,才发现小小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也才四五岁,瘦弱得剩下一捧骨头,衣衫上都是血,脸颊已经冻得青紫。
他连忙走过去,一开始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他力道一大,小姑娘就散架了。
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还说着什么,但是人已经不清醒了。
韩寂心中一骇,手上颤抖着,他往四周看了看,匆忙叫了声:“老板!”
书阁老板应声跑出来,看见雪地上那一片红,立马吓得腿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这是闹什么事儿了啊!”
他失声叫喊,放在平常,路过的人都该抛点注意力过来,然而此刻众人纷纷躲雪,街上安安静静。
而那个小姑娘,对老板嘈杂的叫唤丝毫没有反应。
她快撑不住了,韩寂心里蓦然浮起这个念头,他几乎用平生最快速度,立刻脱下棉衣裹在她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就像托着一团云。
她实在太轻了,本是太平年代,但是烽烟十多年,饥荒一遭赶着一遭,也不知道剥下蝼蚁几层皮,毁掉几家顶梁柱。
这个小姑娘,过得该是有多难。
“劳烦老板去找个大夫来吧,既然遇上了,好歹救人一命。”
老板愣愣地,像是被吓傻了,半晌才“哎哎”应下来,拔腿就跑。此处他最熟悉,哪里有医馆,哪里的大夫出价便宜,韩寂是不大清楚的。
他只能抱着小姑娘走进书阁,老板勉强算有钱,书阁里烧了炭盆。他靠着炭盆席地坐下,尽量让热源靠近孩子,暖和一点,再暖和一点。
他心里感慨,真是可怜,衣服都是旧的,不知哪里沾上这一身污血,连走投无路、奄奄一息的时候,都不配一点儿体面。
韩寂扣上棉衣衣扣,又系紧了一点。
女孩冻得青紫的脸色慢慢缓和,他心里一松,胸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愕然低头看,发现是女孩缩在棉服里的手伸出来——而她几根手指都冻得僵了,还紧紧握着一只沾满雪水的鸡腿,冰凉铁硬,正巧撞上他胸口。
正好书阁老板请了大夫来,大夫三步并两步,拎着小箱子就跑到炭盆前,还没望闻问切,见人满身的血,先“噫”了一声:“弄这么惨!”
韩寂打断他,“是鸡血,没事的。”
他也不知道多这一句嘴是干什么,可能……是这个小姑娘已经够惨了,别的奇诡误解,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在她身上。
大夫见状,叹了口气,“把人扶去躺着吧。”
他得给小女孩看看有没有别的伤口,因而动手解了衣裳,韩寂自觉退避出去,和书阁老板打了个照面。老板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摇手,“算了。”
韩寂微怔,看着老板纠结模样,无奈心中暗叹:就当今日积德。随后伸手掏出一串铜钱,递给老板:“今日麻烦您帮忙了,这点铜钱,就当我替那个小姑娘给的。”
那是一本书的钱,他爹的心血,和他的。
轻飘飘卖了出去,得了一串铜钱,结果,还得还给人家。末了,学问和心血没了,世俗的这点儿东西也丢得干干净净。
老板“啧”一声,“谁跟你计较这个!那是一条命,你没叫我,我也得救的!”
他说话太急,呛着风,咳了两声,扶着腰又说:“我意思是……这个小姑娘,以后怎么办哪?救这一回是顺手,要是一直救,别说你了,我都没这个家底!”
他说完,韩寂也只余默然。
小女孩还在里面等大夫救命,他和老板就得在这商讨该不该扔掉她。听起来残酷得很,但都是没办法。
他只能说,“她要是记得家在哪儿就好了。”
但是好端端一个小姑娘,要是被家里疼爱的,怎么会沾了一身污秽鸡血,在大雪天跑出来,还差点儿被冻死呢?
书阁老板拍了拍胸口,咳了半天好容易停下。
他也只能叹口气,“也是,还是送回去好。”
无亲无故的,谁养她?谁养得起她?
他是一小老板,指着书阁过日子,但是镇子上有几个人能看得懂书?还有媳妇和儿女要养,哪里还有余钱多一张嘴?
韩寂就更不用说了,书都卖出去了,他自己那日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就等着熬过三年居丧,赶紧赶考出点儿成绩,好赖有个盼头。
世道太平才开了个头,打是不打了,但是弊病积了这么多年,谁能说一朝一夕清干净呢?
蝼蚁到底是蝼蚁,打仗的时候命好熬过来,过了那关,前头还有的是艰难险阻,一不当心就越不过去了。
韩寂往里边看了眼,大夫正给那小姑娘穿衣裳。从他这角度,只能看见大夫摇摇头,脊背一起一伏,看起来像是长叹了一声。
他心中顿时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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