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咋样啊?能活吧?”书阁老板扶着腰问,他刚撞上柜子,疼得龇牙咧嘴。
大夫很快回:“能活当然能活,救得快,没冻出大毛病来。就是……”
他停了一刹,韩寂的心也跟着停了一刹,他愣愣看着那小女孩,她好像醒了,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然后呆呆地看着身上裹的衣服,就那么看了很久。
大夫像是不忍,“唉……就是从前估计挨了不少打,背上都积了淤血,好在没什么致命伤,不过啊,看着打她的人下手估计也挺重。”
像有蚂蚁爬进韩寂耳朵,嗡嗡地,闹得他头也开始疼,心尖也跟着软了。他连忙问:“淤血得化散吧?”
大夫点点头,“得化开,其实敷一敷,再配几服药也就好了,不过她这样的,估计是什么都没治,保命万事吉,也可怜。”
他试探问了句:“那……开药吗?”
书阁老板朝韩寂看过来,韩寂收回目光,那小女孩应当已经发现人了,只是怯怯地,不敢出来,一个人抱膝坐在角落里,紧紧裹着他那件棉衣。
他点了点头,认命一般掏出剩下几吊钱,“开吧。”
“开开开!”书阁老板忽然高声道,“开啊,得开够,别吃光了病还好不了!”
他两条胖腿哒哒跑到柜台前,在格子里翻翻找找,一边急道:“大夫,别收他钱!我给您,您别急啊等等我!”
韩寂怔愣,递出去的手顿在半空。
大夫看了他一眼,把他手推回去,“算了吧,你也就是半大孩子。好心人乐意帮忙,别逞这个强了。”
拿了钱临走,这大夫还回头跟他说了句,节哀顺变。
书阁老板嘿嘿一笑,拍他肩膀,“好人多,好人多啊!”
他揽着他肩膀,“行了,我收拾收拾东西,收摊回家了,你赶紧把那小孩儿弄走,大雪天的,别让孩子在外面待太久,还是得回家呀!”
说罢,那胖乎乎的身子就扶着腰跑到一边,他是出钱给大夫的人,算起来,老板才是那女孩的救命恩人。
韩寂无奈摇摇头,慢慢走进去,那小姑娘警惕抬起头,她头发被大夫理过,不怎么乱了,露出一张瘦削小脸,他才发现这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孩。
大抵苦难里的美更难得,也更脆弱,韩寂心里又冒出那个荒唐的念头,但也只是冒出来,很快就被理智压下去。
他正想蹲下身,和那小姑娘平视,好好问问她家在哪儿。结果还没近前,就看见那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就像冰天雪地的旅人,突然看见一痕日光,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刷”一下站起来——可惜腿还是软的,又“扑通”倒下去。
韩寂赶忙上前,伸手把她扶起来,她手上紧紧攥着棉衣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也就十四岁,个子高,但人很清瘦,衣裳不算大。但套在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上,还是几乎把她整个人都遮住了,像条小被子。
韩寂身上也沾上了鸡血,干涸成一块一块,看着像衣摆开出红花。
小姑娘眼睛水盈盈看着他,眨巴眨巴,掉了两行眼泪,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像小兔子奔食一样,一下扑进他怀里,然后紧紧缠着他脖颈,缠得他面色快要青紫,完全呼吸不过来。
小孩的哭法,总是缠人,闹腾得很。
韩寂抓着她手臂,逼迫她松开,但是才被扒拉下来,又被小孩缠上。他只好无奈道:“先不哭了,好不好?”
无用,孩子听不懂道理,只知道害怕。
他转念一想,也是,谁冻得快死了,然后被千万般幸运地救回来,都会后怕的,何况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呢?
于是他尽力柔声安慰:“慢慢哭,别哭急了,要呛风的。”
小孩子吃软不吃硬,不仅得哄着来,还得哄到点子上,这句话一出,耳边呜呜的哭声才算是慢慢停了。
韩寂一条腿跪在地上,轻轻柔柔地抱着小女孩,问她:“还冷吗?”
小脑袋埋在他肩头,左右摇了摇。
他又问:“身上疼吗?”
又摇了摇。
韩寂放下心,这就能安心送走了。但是心才落了一半,忽而又酸酸涩涩起来,他莫名其妙想,好端端一个孩子,才救过来,他就想着送走,怎么能这样?狠心得过分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发现肩头衣料已经湿得干干净净。
都是被她哭出来的,她哭得安安静静,不闹也不抖,眼泪一行一行,生生止不住呀。
她都以为自己死了,眼睛睁不开、耳朵听不见,虽然之前很冷很冷,但是好像冷过了一阵,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死也不是那么痛苦,至少她应该死得比阿翠体面一点、快活一点。
她就这么想着,乖乖地跟着阎王走了,在梦里有个胖乎乎的男人,她当时还想,阎王原来是个和蔼的小胖子,一点儿都不威严嘛!
但是过了会儿,又有一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她迷迷糊糊感觉他搭上她手腕,又拨开她衣服。
这是闹什么呀!怎么跟畜牲一样,死了还得被拔毛,身上剔个干净,难道这样才算死过了?
她脑子一团浆糊,转也转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重,好干净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就像外头的雪,又凉又洁净,整个把她兜住。
她这个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睛,感觉浑身上下都能动了。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没死啊?
然后立马乐得“啪”坐起来,眼珠子一转,看到穿在身上的棉衣,却是一下愣了。
虽然有点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像雪地一样白。
她脑子又不转了!
这……这是……他身上的呀!
她今天就是追着这件衣服,跑过了一座桥,又不知道跑过了多少里雪地,最后差点都死掉了!
她明明……都看不见他了,找都找不到,实在没办法,才倒在雪地里,不管自己死活的。
现在……现在他的衣服在她身上呀!
他的衣服在她身上,他人肯定也在附近的!
她转头动作太快,差点扭到脖子,“嘶嘶”叫着痛,但是眼珠子一转,马上就看见外面站着的那个人。
身姿那么挺,清瘦,正直,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但是小孩子探不出底细,所有印象,单凭好恶。
她喜欢这样的人,她每次都想,如果有一个人,能在畜生的巴掌落下来的时候保护她,那个人的模样,一定就是又高又瘦、身姿挺拔,最正直、最好心了!
哥哥曾经做到过,她曾经很感激他。
只不过,他也只能做到一半。而且在五吊铜钱面前,原本的一半都收回去了。
她这辈子统共活了快五年,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但她就是觉得,以后不管她能活多少年,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
真的有人救了她!
她运道是好的,不是贱骨头,不是小棺材。
那个人朝她走过来,看她的眼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她想,这个人不仅好心,而且还……
还特别特别好脾气!
她直勾勾看着他,然后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停不下来,扑簌扑簌掉眼泪。她想:真没出息啊,要是能乖乖巧巧的,他一定会对她更好吧。谁不喜欢乖小孩呢?
他身上还染了一点血,一定是救她的时候染上的。她这颗心愧疚得都要碎了,只想赶紧跟他说,对不起呀,不要怪我,我一直这么笨、这么运道差,谢谢你不嫌弃我,谢谢你救了我!
但是到最后,从哭得好大声,到哭得没有声音,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他抱着、哄着。
这个人,脾气真好。她又想,我想被他养一辈子,不可能的话……就不走了!反正她是有人生没人教的小孩子,不讲道理,也没地方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阿赵,然后又闭上嘴,把这两个字咽回肚子里。这是狗畜生的姓,她才不想把畜生的姓当成自己的名字!
没办法,只能摇摇头,闷闷说:“没有名字。”
韩寂愣了,转念一想,也对,多少女孩连性命都留不下来,她没有名字,太正常了。
他又问:“那家里在哪儿,你记得吗?”
女孩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他。
韩寂接着拍她后背,以为她是不愿意说,正要开口慢慢引导,小姑娘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没有家。”
她扁扁嘴,委屈得很。
“爹娘把我卖了,五吊钱,卖给别人家去伺候他们儿子。”
韩寂彻底沉默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小女孩模样,她低着头,哭过一茬之后,又乖又安静。
这是个很好看、也很乖巧的小孩子,但是手上有很多伤口,背上……大夫也说淤血还未消散。
受过很多苦,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苦。
他那句,送你回家吧,再也说不出口。
老板在外边,大声提醒:“收摊了收摊了,赶紧的,都出去啊,不然我锁门了你俩都出不去了!”
韩寂犹在怔忪,衣角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看,正撞上小孩子乞求的视线,她脸色苍白,惟有眼眶红红的,是刚才哭得太厉害留下的,真像只兔子。红眼睛、白皮肤,还那么脆,真丢下了,估计就逃不过一个“死”了。
小孩子拽着他袖子,摇了摇,像讨一颗糖,但是神色太认真,模样太凄惨。
他知道,她就剩他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握在手心了。
小姑娘裹着他的棉衣,整个人被套在一片白色里,如果他今天回头走了,这一身白,也可以是为她而穿。
“带我走吧。”
“求求你了……”
她说,我会死的。
心头堤防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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