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爱卿倒是会说话。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身上有伤,便早些回府歇着吧。朕已吩咐太医署,派两位太医常驻你府中,随时听候诊治,不得延误。”
恩威并施,关怀与试探交织。这便是帝王心术。
“臣,叩谢陛下圣恩!”宇文绰再次躬身行礼,掩去眼底的所有情绪。
退出紫宸殿,走在长长的汉白玉宫道上,阳光刺眼,宇文绰却觉得浑身发冷。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那份“关怀”之下,是深深的猜忌和试探。皇帝对德安,并非全无手足之情,甚至可能因她的“悔过”而心生怜悯。而对夏侯峰,那看似公允的态度背后,恐怕早已有了倾向性的判断。
局势,比他想象的更为严峻。
他必须更快,更谨慎。
刚走出宫门,早已候在马车旁的阿福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侯爷,秦院判已在府中等候。”
宇文绰点了点头,正要上车,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大理寺少卿沈未寻的官轿正缓缓停下。沈未寻一身绯色官袍,正从轿中走出,似乎也要入宫觐见。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沈未寻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对着宇文绰微微颔首致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永平坊的生死搏杀、那口沉重的箱子、以及那些神秘的第三方人马,都与他毫无干系。
宇文绰面无表情,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回礼,随即转身踏入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宇文绰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肩头的伤痛和内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沈未寻……你在这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此刻的沈未寻,站在原地,望着忠义侯府的马车远去,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无人能懂的光芒。他整理了一下官袍,抬步向宫门走去,步伐从容,仿佛只是去进行一场寻常的奏对。
宫墙内外,暗流依旧汹涌,甚至更加湍急。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尚未散尽。内侍刚引着宇文绰离去,便有太监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大理寺少卿沈未寻求见。”
皇帝独孤璟正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宣。”
片刻后,沈未寻缓步而入。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清雅,面容温润,步履从容不迫,与方才宇文绰那份即便受伤也难掩的锋锐煞气截然不同。他行至御案前,依礼深深一揖:“臣沈未寻,叩见陛下。”
“沈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沈未寻起身,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却自带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回陛下,臣是为夏侯峰一案而来。案情重大,臣不敢有丝毫懈怠,特来向陛下禀报最新进展,并请陛下示下。”
“哦?进展如何?”皇帝身体微微前倾,露出关切的神色。
“经连日核查,涉案账册、物证以及相关人员口供,均已初步整理完毕。”沈未寻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其中确有不少疑点,如几处关键账目数字的涂改痕迹、部分证物来源的时序矛盾等。臣已命人逐一标注,正在加紧复核深究。然……此案牵涉甚广,许多线索盘根错节,若要查个水落石出,尚需时日细细梳理,恐非短期可竟全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他在认真办案,指出了案件存在的疑点(迎合了皇帝可能存在的某种心思,也暗中回应了宇文绰之前的辩护),又强调了案件的复杂性,巧妙地为自己争取了更多时间,且将“短期难结”的责任归咎于案情本身,而非他办事不力。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御案,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朕方才还与宇文爱卿谈及此事。朝野上下对此案瞩目已久,拖延日久,恐生变故,亦有损朝廷威仪。爱卿还需加紧些才是。”
“陛下教训的是,臣惶恐。”沈未寻立刻躬身,语气愈发谦卑,“臣定当竭尽全力,日夜不休,力求早日厘清真相,禀报陛下。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此案某些关节,似乎……牵扯甚深,若查证过程中,触及某些……臣恐权限不足,或力有未逮……”
这是试探,亦是请示。他在试探皇帝对此案深挖的底线,也在为自己后续可能采取的、超出大理寺常规权限的行动预先寻求某种默许或背书。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沈爱卿年轻有为,朕既然将此案交予你,便是信重你的能力。尽管放手去查,无论牵扯到谁,一应所需,朕准你便宜行事。若有那不开眼的敢阻挠办案,朕给你做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支持与信任,却更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将所有的压力和风险都推到了沈未寻的头上。
“臣,叩谢陛下信任!定不负圣恩!”沈未寻再次深深一揖,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便宜行事?这恐怕是皇帝最乐意看到的局面——让他这个“孤臣”去冲锋陷阵,搅动风云,而皇帝自己则稳坐钓鱼台,随时可以权衡取舍。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状似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朕方才见宇文绰气色不佳,说是昨夜遇袭,受了些伤。洛京城内,竟发生此等骇人之事,你大理寺协理京畿治安,对此可有耳闻?”
问题突如其来,且极其尖锐。皇帝似乎想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位年轻臣子的反应。
沈未寻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与“凝重”:“竟有此事?臣今日一直忙于案卷,尚未听闻。宇文侯爷乃国之栋梁,竟遭此厄,实令人震惊!臣即刻便吩咐下去,令寺中得力干员协同京兆尹、刑部,全力缉拿凶徒,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反应堪称完美,惊讶、关切、表态,一气呵成,毫无破绽,仿佛对昨夜永平坊的腥风血雨真的全然不知。
皇帝审视着他,片刻后,才缓缓道:“如此甚好。宇文爱卿乃朕之股肱,他的安危,关乎社稷。此事,你也要上心。”
“臣遵旨!”沈未寻恭声应道。
殿内又静默了一瞬。皇帝仿佛不经意间,又抛出一句话,却如同投石入深潭:“朕昨日去长乐宫,德安皇姐倒是提起一桩旧事,言及当年若非法华寺一场无名大火,烧毁了部分宗卷,或许许多事情,会是另一番光景……唉,世事无常啊。”
法华寺大火?宗卷?
沈未寻的心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平静的模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陛下说的是。天意难测,一场大火,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长公主殿下历经变故,如今能静心礼佛,感悟世事无常,亦是缘法。”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天意”和“缘法”,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具体人事的讨论,仿佛那场大火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摆了摆手:“罢了,都是旧事。你且退下专心办案吧。”
“臣,告退。”沈未寻再次行礼,缓缓退出大殿,姿态始终从容不迫。
直到走出宫门,坐上自己的官轿,帘幕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沈未寻脸上那温润平和的面具才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冷冽与凝重。
皇帝今日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对夏侯峰案的催促与“支持”,对宇文绰遇袭的关注,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法华寺大火”的看似无意的提及……
那场大火,烧毁的岂止是普通宗卷?那里面,或许藏着能证明他身世、揭开当年南穆王府惨案真相的关键!皇帝是在警告他?还是在试探他是否知晓内情?
君心似海,深不可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缓缓闭上眼,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而紫宸殿内,皇帝独孤璟独自坐在御座之上,目光幽深地望着沈未寻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
“沈未寻……宇文绰……”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一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思深沉如海;一个锋芒毕露,却重伤在身。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他,才是那个最终执子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