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滴药液坠入输液管时，我数清了窗帘上的槐花暗纹。阳光穿透亚麻布料，在消毒水味里织出一张金线游移的网，像极了我哥衬衫上第二颗纽扣反射的光斑。
“又在玩绳子？”
他的声音裹着实验室特有的清冽，可落在耳边是温柔的语调。我蜷起膝盖，任由红绳从病号服袖口滑落。暗红血点已从手臂内侧蔓延至肘窝，如同被揉碎的朱砂梅印在宣纸上。他走近时带起的气流里，我嗅到了离心机运转后的金属余温。
“哥，你看这个结。”我举起缠着红绳的手腕，金属吊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尹君唯见状，解下了我腕间的红绳，腕表擦过静脉留置针的透明敷贴，轻声道，“不是教过你编法吗？怎么又打成死结了。”
我盯着他随吞咽滚动的喉结，那里还残留着那夜我疼极时咬出的瘀痕。晨曦将他的睫毛染成琥珀色，垂眸时在眼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仿佛我们之间永远隔着ICU的玻璃窗。
红绳在他指间翻飞如蝶，我伸出青紫斑驳的手腕，冰凉的金属吊坠贴上脉搏。于是他的动作停顿了半秒，我清楚数出了三次心跳的间隙——那是他作为兄长评估我病情的本能，亦是在触碰禁忌时的颤栗。
“北桡，要系活扣才能保平安。”他调整绳结松紧的动作像医生在缝合伤口，连尾指弯曲的弧度都带着手术台上的克制。
我忽然攥住他的食指，将尚未愈合的采血针眼按在他掌心月牙形疤痕上。那是他替我试药时留下的，比任何誓言都滚烫的烙印。
掌心的针孔已经藏不住，自上周开始，皮下出血已经蔓延到指关节，护士说这是凝血功能恶化的征兆。床头柜抽屉里躺着三封遗书，最新那封的墨迹还没干透。
他坐到我身边，消毒水味里混进熟悉的雪松香。我贪恋地嗅着这个味道，就像幼时躲在他怀里听雷雨夜的心跳。
这时，监护仪发出低电量警报。他转身查看的瞬间，我轻轻咬上了他的后颈。咸涩在舌尖炸开时，走廊传来轮床碾过地砖的轰鸣，某个生命正沿着我们脚下的电路板流向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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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心衰来得像首变调赋格。第一声咳喘惊醒了嵌在记忆里的心电监护仪，第二波血腥气撞碎镇痛泵制造的假象。我数着天花板裂缝的走向，在第三次室颤来临前，摸到了藏在枕下的凝血剂。
“北桡！”
他撞开门的姿态失了平日的端方，我望着他随抢救车冲进来的白风衣下摆，那上面沾着风里的水汽。护士剪开我上衣时，他正在撕除颤仪电极片的包装纸，塑料纸的脆响混着我断续的轻笑。
“200焦耳准备！”
身体在电击中弓成濒死的鱼时，我竟能笑出声。200焦耳的能量足以击碎心室纤颤，却击不碎刻在基因里的谶语。
他的手在除颤手柄上发抖，汗水从他下巴滴在我敞开的胸口，烫出一朵转瞬即逝的花。恍惚间，我看见我们十二岁那年的雨季，他抱着高烧的我穿过医院后巷。积雨倒映着霓虹在他脸上流淌，那时他锁骨还盛不住滑落的汗滴。如今除颤手柄在他掌心勒出红痕，像极了当年被书包带磨破的指节。
“肾上腺素1mg静推！”
药液在血管里燃起了蓝色的火。
抢救后的黎明凝结成淡青色琥珀。他趴在床边，睫毛在氧气面罩上投出栅栏状的影。我伸出插满留置针的手，虚抚过他泛青的鬓角。床头柜的镇静剂空瓶里，蜷缩着十七张被血渍晕染的机票存根。
布拉格的雪在这个瞬间跨过时空落满了视网膜。我看见天文钟齿轮咬住他围巾的流苏，鸽群掠走我们交握时蒸腾的白雾。他举着胶片相机倒退着拍摄查理大桥，却不知自己正踏入我精心设计的取景框——就像此刻，他梦中蜷起的手指正无意识摩挲我垂落的红绳。
“体温39.2℃，准备冰毯。”
新来的护士声音像浸过液氮。我凝视他随呼吸轻颤的发梢，在冰毯启动的嗡鸣中，将偷藏的凝血剂推入静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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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前夜，月光将输液架铸成银色十字。他替我换上常服时，指尖在锁骨滞留了三拍心跳。我数着他解纽扣时错位的呼吸，将长生结绕上他沁汗的手腕。这次他默许我系成死结，如同默许所有逾越伦理的祷告。
“心跳128，血压70/40。”
对了，当时他得知我这个想法时，呆愣的表情很可爱。
“哥，我想看鸽子。”
他推来轮椅的动作带着迟疑。自从那次昏倒在实验室，所有人都在用这种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件即将碎裂的琉璃器皿。电梯镜面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两张相似的面容却呈现着生与死的两面。
住院部天台的风裹挟着春末的槐花香，白鸽掠过灰蓝色穹顶。我数着它们盘旋的轨迹，突然又说：“哥，我们去布拉格吧。”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三年前我们在天文钟照片前许下的约定，此刻像把淬毒的刀划开沉默。我摸出藏在口袋里的机票，登机时间是明天凌晨——用最后三个月生命换来的通行证。
“医生说随时可能...”
“所以是明天。”我打断他，指腹摩挲着机票边缘。这张轻薄的纸片承载着我二十年人生全部勇气，从伪造病历到偷改药量，从黑市购买凝血剂到说服护工打掩护。
这漫长二十年里，我做过的唯一逾矩之事便是爱上自己的兄长，如今我要走了，总得为自己勇敢一次。
我要在沉入永夜前，做一次扑火的飞蛾。
那天暮色漫上来时，他终究点了头。我靠在他肩头看晚霞烧红云层，腕间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晃。长生结终究没能带来长生，但至少今夜，我能握住偷来的时光。
“都准备好了？”
尹君唯推门进来时带着寒气，西装上落着初雪。我藏起咳血的手帕，将长生结缠上他解纽扣的手腕。这次他任由我打成死结，也像默许我所有的疯狂。
救护车鸣笛声划破凌晨的寂静时，我们正穿过安检通道。我靠在他肩头假装昏睡，听见地勤人员在耳麦里低呼：“那两个旅客…是不是新闻里说的…”
我哥将我往怀里带了带，雪松香盖过了我袖管里的血腥味。舷窗外的探照灯扫过机身，我在他掌心写下最后一句情话：让我们在地狱门口跳最后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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