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药圃
惊蛰前的雨水格外缠绵,我蹲在药圃边沿抹了把额角的汗。新移栽的忍冬藤在篱笆上蜷缩着嫩芽,像极了北桡初学针灸时颤抖的指尖。
“哥!”
沾着泥点的布鞋闯入视线,月白衣角扫过沾露的鱼腥草。少年捧着青瓷罐跪坐在田埂上,发间还粘着晒药场带来的干桂花。我故意板起脸:“说了多少次,炮制间不许跑跳。”
他吐了吐舌头,揭开罐子时甜香四溢:“王婶刚送的酒酿圆子,说要谢谢我们治好了她家阿黄。、瓷勺碰在罐壁发出清脆声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这个时空的北桡有着健康人特有的红润脸色,连耍赖时鼓起的腮帮都透着生气。
我接过瓷勺的瞬间,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脉门,学着我平日问诊的模样蹙起眉头:“肝火旺盛,心脉浮数——尹大夫昨夜又熬夜研读医书了?”
沾着酒酿的指尖点在我唇上,他得逞的笑眼比春阳更灼人。二十年来,我们在这方天地演着心照不宣的游戏,他总能用各种方式破开我刻意维持的兄长风范。
药锄突然撞到硬物。扒开潮湿的泥土,半截青灰色石碑露出森冷棱角。北桡凑过来念出残存的刻字:“尹氏...双生...忌?”
我猛地攥紧他的手腕。前世记忆如冲破堤坝的洪水,消毒水味道的吻,心电监护仪的哀鸣,布拉格雪地里消散的体温……那些刻在灵魂深处的画面此刻在石碑上流淌,化作墨色咒文。
“哥?你捏疼我了。”
瓷罐落地的脆响惊醒了我。北桡正慌乱地擦拭我额头的冷汗,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刻他指尖的温度对我而言是多大的救赎。
我扣住他的后颈深深吻下去,酒酿的甜与泪的咸在唇齿间纠缠,直到春风掀起他散落的发丝,将石碑上的“忌”字彻底掩埋。
夏至·悬壶堂
三伏天的蝉鸣震得人耳膜生疼。我捻着艾绒给张家阿公做隔姜灸,北桡在药柜前抓药的身影被阳光剪成薄薄一片。自他及冠后,来悬壶堂问诊的姑娘忽然多了起来。
“尹小大夫,我这心悸的毛病……”绸缎庄的千金第三次伸出皓腕,孔雀石镯子叮咚作响。北桡转头朝我眨眼,系着红绳的手腕故意擦过姑娘的指尖:“陈小姐这是思虑过甚,取合欢皮三钱,配以……”
我重重合上《伤寒论》。北桡噗嗤笑出声,抓药的手却稳稳舀起酸枣仁。自从发现我在意这些,他逗弄人的把戏便越发娴熟。就像幼时总把最苦的药渣藏进我碗底,等我皱眉时再变出桂花糖。
送走最后一位病患已是日影西斜。北桡趴在诊案上拨弄黄铜脉枕,衣领滑落处露出点点红痕——那是昨夜在晒药场留下的印记。我伸手替他拢衣襟,却被他勾住腰间玉佩。
“哥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他手腕翻转,变戏法似的捧出个红木匣。掀开素绢那刻,我仿佛看见旧时空的雪花落在布拉格广场——匣中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银针,针尾皆雕成白鸽形状。
“上月在老银匠那儿订的。”他取针划过我虎口,细微的痒直钻心底,“你说过真正的医者要以身为渡……”话音消失在突然贴近的呼吸间,艾草余烬里爆出噼啪轻响。
我们倒在成堆的药方笺上,墨迹未干的“当归”二字印在他锁骨。蝉鸣、暮鼓、捣药声都化作远去的潮汐,唯有彼此交错的喘息真实可触。当他的膝盖抵开我腰间玉带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尹大夫!我家小孩摔着腿了!”
北桡的额头重重撞在我肩上。我忍着笑替他系好衣带,整理被他扯松的长衫时,摸到他偷偷塞进我怀中的白玉瓶。拔开红布塞,浓郁的酒香混着人参味道扑面而来——是去年埋在后院的药酒。
“留着今夜喝。”他咬着我耳朵低语,抓过药箱冲进暮色时,耳尖还泛着未褪的红。
霜降·观星台
子夜的更鼓惊飞寒鸦。我裹紧大氅推开观星台木门,北桡正往陶炉里添炭火。自发现这座前朝观星遗址后,他总爱在深秋上来煮茶。
“北斗南移,紫微晦暗。”他仰头望着琉璃穹顶,手中茶筅搅起浮沫,“钦天监奏折里写过的星象。”
我接过建盏的手顿了顿。前世他是躺在ICU里读《开元占经》的脆弱少年,此刻却是能与我谈论星宿的鲜活生命。茶汤在月下泛起金圈,他忽然说:“哥,其实我都记得。”
茶盏险些脱手。北桡转动着腕间红绳,长生结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石碑上的字,你书房暗格里的青铜铃,还有……”他蘸着茶水在石案上画符,笔迹与当年病房遗书分毫不差。
夜风穿过穹顶裂隙,发出类似心电监护仪的嗡鸣。我攥住他画符的手,却摸到满掌冷汗。原来重生不是恩赐,是更残酷的试炼——他带着全部记忆在轮回中寻找我,如同我穿越时空执念般追逐他。
“那年我说我想看鸽子...”他的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其实我偷听了你和医生的谈话。去布拉格不是任性,是想在变成星星之前……”
我封住他的唇,不愿让他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这个动作早在我过往的二十年里做了无数遍。
茶香混着咸涩的血味在口中蔓延,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舌尖。我们在星图下撕扯纠缠,仿佛要将两世错过的光阴都讨回来。他后背撞上浑天仪时,黄铜构件发出清越的共鸣,惊醒了栖在梁间的白鸽。
卯时鸡鸣响起,北桡趴在我膝头沉睡。他肩胛骨上还留着昨夜抓痕,与观星台石刻的星轨完美重合。我摩挲着他后颈的胎记,忽然想起这具身体本该在二十岁停止心跳。
于是我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怀中的心跳平稳有力,如同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没有早夭的诅咒,没有伦理的枷锁,这个时空的岁岁年年,都将是偷来的永恒。
晨光穿透琉璃瓦的瞬间,他腕间红绳突然断裂。我们同时伸手去抓,长生结却化作流萤消散在光束里。北桡笑着将断绳系在我无名指上:“这样才算真正的长生。”
大寒·长生结
今冬第一场雪压弯了忍冬藤。我握着北桡的手写下最后一张药方,他的体温正随着落日消退。九十载光阴在掌心重叠,此刻他的皱纹里仍盛着少年时的星光。
“哥,这次换我等你。”
这是他第三次说出这句话。第一次在旧时空的病房,第二次在布拉格钟楼,此刻他的白发与雪色融为一体。我吻着他不再跳动的脉搏,将断成两截的红绳系成同心结。
药圃里传来孩童嬉闹声。穿棉袍的小学徒抱着陶罐跑来:“师祖!后山挖到块古碑...”我抚去碑上积雪,斑驳的“忌”字旁多了行小楷: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
相逢总玉门,黄沙埋骨骼」
我忽然笑出声,惊飞了檐下白鸽。纷纷扬扬的雪幕中,穿月白长衫的少年正在晾晒药材,腕间红绳随着动作起落。这次换他转身望来,眼底盛着跨越千山万水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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