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贰梦

那时的心情卫戍至今记忆犹新。

他指着心口道:“她在我的心里受伤流血。”

“你师父逯真人呢?”棣华问道,“以他的神通广大也治不好绿珠吗?”

这个逯清丰逯道人实在有些本事,沈摇芳假死,狐首山刺杀,其中都有他的手笔,不过看样子对卫戍倒是很好,楚喻曾猜测卫戍如今不怕这火的原因,是逯道人给他的什么法宝所致,虽然未必就十分准确,但也有些道理。

卫戍被困在这里一步也走不出去,他哪里来的附见草,难道也是逯道人给的?难道他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能算到今天,一一为他这小徒安排妥帖?

还是这个逯道人已经修成了仙身呢?

前者实力未免太过可怕,后者棣华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天界有这么一号人。

“我师父他虽然有些道行,但毕竟不是医师,”卫戍道,“幸而权势还是有些用处,我只能不断地搜寻一些天材地宝替她续命。”

绿珠一日日痛苦地活着,但卫戍庆幸的是,她好歹没想死,只要人还在,辛苦一些又算什么呢?

他要搬出东宫时玥姬娘娘大怒,她训这个孩儿时向来会顾忌几分,将宫人赶出去后再打骂,那一天却失了仪态,贵妇人变得也如市井泼妇一般,宫人恨不得少生个耳朵,卫戍却觉得有些真实的畅快,这深宫里亲人不像亲人,母子不像母子,人人都虚伪的要命,此刻才有些不同的滋味。

他那个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妻子自愿留在东宫侍奉玥姬娘娘。

卫戍则从此长住在镜湖小筑。

世上哪有这样没有缘由的怪病,棣华想了想。

“也许绿珠身上的怪病跟卫夷有关,她的生机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平日离得近些就好些,远些就差些,倘若不幸卫夷有恙,她自然也重病呕血,病体难支。”

卫戍觉得有理,冷笑道:“是啊,原来有这样一层关系在,还真要多谢你为我解惑。”

在平王府尚且相安无事,一离开却又发作,根源原来在人的身上,可惜如今知道太晚了,那时,那时……那时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他眸中冷厉愈重,似有寒冰。

棣华见此,哪里信他口中的多谢,只希望他不要害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这种恶意的揣测仅仅是一种直觉,并没有什么证据,不好多说什么,她便将话题又引回绿珠身上。

“我去仙草园里见过绿珠。”

不管什么时候,绿珠总能引起卫戍的关注,卫戍望向棣华:“她怎么样?”

绿珠既然不肯出来,棣华进去总是可以的,她想起当时的场景,百草葳蕤的仙草园里,仙子临风对崖而立,只留给闯入者一个冷淡而纤细的背影。

计泫曾发誓以自身功德偿她,说到做到,那生得孱弱的仙子,如今在花团锦簇的仙草园里依旧美得惊心,只是情难自控,心病无医,画地为牢圈住了自己。

而唯一能开释她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她如今早已经没有那种怪病了,看起来很健康。”

“那就好。”

卫戍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从袖中掏出一束扎得整齐的附见草,“今日还有些意思,你既然如约为我带来绿珠的消息,附见草就送给你。”

棣华没有急着上前。

卫戍纳罕:“你不需要了吗?”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既然在这里出不去,附见草是从何而来?”

卫戍不说话,他不想回答一个问题时很是沉得住气,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其中蹊跷,他甩手将附见草隔空抛给棣华。

眼见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棣华还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了。手掌打开,望见小小的一束干草躺在手心,她无奈叹气道:“就不能告诉我吗?好歹我为你带来了绿珠的消息。”

卫戍对上她责备的眼光,不为所动:“我已经道谢了。”

言下之意是你还想怎么样?

棣华长吸一口气,艰难道:“殿下你不会觉得,你的一声谢,现在还很有用吧?”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尖的一头对准手掌用力一划,一道长长的口子下鲜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在素白的手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卫戍静静地站着,见棣华上前一步,将手伸进火中,火舌仿佛有灵性一样,只温柔地舔舐着她的手,并不会真的烧痛了,随着鲜血如连线的珠子般滴落,发出呲呲的声响,火势渐渐小了下去。

火焰落到了半人高、再落到脚踝处。

随着最后一点余火消失殆尽,卫戍眼前那迷蒙了几百年的红色也终于不见了。

做完这些,棣华对着伤口默念仙法,乳白色的光晕微微闪烁,那道狰狞的口子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生长,愈合,直至恢复到一点痕迹也没有,便收回了手。

“我答应帮你熄灭这火,这是上一次的你给我附见草的回报,至于这次,”她用另一只手举起附见草示意,“我为你探听到了绿珠的消息,我们互不相欠。”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就算这是个坑,她也决意跳了。

但棣华实在不想欠卫戍什么。

卫戍有今天的局面,必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幽冥司总不会冤枉了他,可他仗着逯真人的手段没有受到苦不说,自己竟然还又帮他把这火也灭了,从此唯一一点碍他眼的东西也没了,怎么对得起那些被他害了的人,实在是罪过!或许自己也会有报应,不过报应归报应,要是欠了这样的人,更觉得不齿!

这种人的爱或恨都太过极端。

卫戍闭上眼睛,呼吸了一口不再带有灼热感的空气,意识到原来这么长时间不是不难受,只是没有什么办法,强自忍受罢了。

他试探地伸出手脚在原本火墙禁锢的边缘跃跃欲试,棣华见了忙阻止道:“我虽然能熄灭这火,但你要想往外走还是不行的,新火会再次从地底下钻出来,如果你不想还像从前一样,就最好不要这样做。”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卫戍很自然地收回了即将在踩在边缘线脚。

尽管如此,他心情也还是不错,他伸出双手高举着,见苍白的大手上爬着淡青色的经络,紧握成拳,竟然也有实感。

“不错,我终于看见别的颜色了。”

从前眼前尽是挥之不去的火红。

“哎,你说,我可能修练你们的仙法吗?”他突发奇想,痴人说梦。

棣华知道他是想再见一眼绿珠,但还是摇摇头,告知道:“你还是不要想这些歪门邪道,你在这里三百年,总不会是冤枉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么,真心诚意地悔过赎罪,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再世轮回,投胎到人间。”

“那就是不行啊。”卫戍若有所思道。

他不像听进去的样子,良言难度好死的鬼,棣华也就不再废话。

棣华最后要离开时,卫戍叫住她,问了最后一句话。

他问:“神仙和凡人有什么不同?”

神仙的世界纵然有无限的长生又怎么样,难道因为活得久,就比红尘里的芸芸众生更高贵?

还是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的情感并不因为生命的短暂,就比他们轻一些或者少一些。

卫戍说这话的时候,难得认真,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棣华终于在他身上看出了些时光的影子,原来这三百年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芥蒂,只是想到什么也都不足为外人道也,今日记忆的口子撕开,情绪动荡之下,难免触动一丝心弦。

棣华给不了他答案。

直到人走远了,在棣华看不见的地方,卫戍不再顾忌地仰面往地上一躺,脊背放松的感觉让他略感轻松了些,发出一声速度的喟叹。

这里是幽冥的最底层,其实再怎么睁大眼睛向上望,也不过是一片瞧不出什么的漆黑光景。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耳边是一阵阵凄清尖利的鬼叫,不远处刀山火海,剥皮抽筋的酷刑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血腥气混合着其他刺鼻的味道一阵阵传来,真真实实地提醒着卫戍,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离天界又是多么遥远的距离。

曾经身上那挥之不去的火光,多么像当年的那一日,不知是从何处而起的大火,烧到房间里悬挂的布幔和房梁上,像游蛇一样蔓延,火中有一个女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和浓浓的烟尘,卫戍都能看见她赴死时带着笑意,只一眼他便觉得遍体生寒。

棣华以为他痛恨这火光是因为自己死于火中,实则不然,是因为心爱的人同样死于这样一场火海。

“快了,快了……”卫戍安慰自己,闭目在黑暗中把涌上来的爱也好,恨也好都压了下去。

棣华走到幽冥司的入口,正碰见幽冥司主,将手中的灯笼归还后,诚心谢道:“感谢你们把这灯笼借给我,下面道路多碎石,多亏有它照亮。”

幽冥司主笑指道:“我这灯笼的妙用可不止于此,棣华,你下去见我地狱的内景如何?”

“旷野荒芜,十分孤寂。”棣华回忆道。

“哈哈。”幽冥司主得意地拢了拢垂在胸前的长须。

棣华不解他为何发笑:“司主笑什么,是我说得不对吗?我其实也疑惑,只是还没来得及讨教,那儿的空间如此之大,怎么会只关押了一个鬼魂,也太夸张了些,如果是这样,其他魂魄都去了哪里呢?”

“不错,自然不会只关押一个鬼魂,凡间小儿也知道,地狱有无尽的煞气,刀山油锅都是有的,只是你没看见罢了,这正是我这灯笼的奇妙之处。”

那呼啸的风太过阴森,像不像鬼魂被凌迟时的号叫?巨大的石块矗立在荒原,里面是滚烫的热油,上面飘着焦臭的尸体,行刑的小鬼举着巨大的铡刀,上面还沾着细碎的肉屑,鲜血像细线一样顺着身体流下来,慢慢聚出一小块洼地,瞪出的眼睛骨碌碌地滚到人的脚边,黑色的瞳仁向上翻着,在灯笼光的照耀下,成了一块平平无奇,走路都嫌硌脚的石头……

幽冥司主道,“有人向我说,你性子十分怕见血,所以我才送你这灯笼,替你遮遮煞气。”

棣华愣了愣。

自己原来怕这些吗?

是了,沈云轻是怕血的,她很快又想到这一点,前世的记忆一点点聚集,浸入脑海之中,仿佛是不慎走失的魂魄再次回到这具身体之中,自己在逐渐被填满,重新变得完整。

棣华握住那几支附见草,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幽冥司,回到了轮回殿。

香炉里烟气升起,那股熟悉的清苦味道弥漫开来,渐渐充斥到整个房间,如丝如缕地笼罩着,像一层轻烟织成的梦。

在这一片梦境之中,过往诸多种种,再次向她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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