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秋天,鲁东南一个叫宋家沟的村子,迎来了它建村三百年来最不平凡的一天。
天刚蒙蒙亮,第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碾过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时,早起拾粪的老宋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揉揉眼睛,那铁疙瘩已经开过去,扬起一阵黄土,呛得他直咳嗽。
“啥玩意儿?拖拉机咋长这样了?”老宋头嘀咕着。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整整七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排成一溜,像一串黑甲虫,慢悠悠地爬进这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小村庄。
车玻璃黑乎乎的,看不清里头坐着什么人,但那架势,比去年县里领导来视察时坐的吉普车还要气派。
村子醒了。
狗吠声此起彼伏,光屁股的小孩从各家各户窜出来,追着车队跑。大人们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伸长脖子看热闹。
“乖乖,这得是省里来的大官吧?”
“放屁,大官来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咱村又没金矿。”
“我看像是拍电影的,那车我在电视上见过,叫什么...奔死?”
“是奔驰!你个土老帽!”
车队最终停在了村长宋大福家门口。
宋大福早就接到通知,穿着他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扣子扣错了两个,正搓着手在门口等着。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几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站得笔直。
接着,从中间那辆车里,钻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下车,就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皱了皱眉。
“这地方...空气倒是新鲜。”他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凑得最近的几个村民听见。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烫着大波浪卷发,涂着鲜红的口红,一身碎花连衣裙在灰扑扑的村庄里格外扎眼。她一下车就尖叫了一声:“哎呀!我的鞋!”
高跟鞋陷进土里了。
村民们哄笑起来。
女人脸一红,在两个黑衣汉子的搀扶下,狼狈地拔出脚,一瘸一拐地进了村长家院子。
村长媳妇早就烧好了水,泡了家里最好的茉莉花茶——其实是去年集市上买的便宜货,五块钱一大包。
那些城里人看着那泛黄的茶水,谁也没动。
“宋村长,”油头男人开口了,声音温和,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我们这次来,是有一桩好事要和您商量。”
宋大福点头哈腰:“您说,您说。”
“是这样,我们家老板,一直想找个合适的姑娘,年纪嘛,十四五岁最好,要长得周正,身家清白,脾气要好。”
男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给宋大福:“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这个数。”
宋大福打开信封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这是...”
“只是定金。”男人微笑着,“我们老板的儿子,身体不太好,需要个童养媳冲冲喜。这姑娘要是选上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福气。”
宋大福咽了口唾沫:“可是...我们村适龄的姑娘倒是有几个,但不知道您要什么样的...”
女人这时插话了,声音尖细:“我们就要宋老栓家的闺女,叫宋松的那个。”
宋大福一愣。
宋老栓是宋家沟有名的浪荡子。
二十年前年,这人不知道从哪儿带回个不明来路的瘸腿女人。
原以为宋老栓能就此安分过日子,谁知他死性不改,每回喝醉了都往死里打那女人。
后来,女人实在受不了,找了个机会跑了——也有人说,兴许早被打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
那些年,宋老栓一家过得凄风苦雨,直到大儿子长大成人,光景才稍微好转。
可天不遂人愿。大儿子和儿媳三年前出车祸死了,倒是赔了一大笔钱,但也被宋老栓败得差不多了。
如今家里就剩宋老栓、他十六岁的女儿宋松,还有个四岁的小孙女宋绒。
那一家子,穷得叮当响。
“宋松那丫头……”宋大福犹豫了,“脾气倔得很,怕是……”
“倔点好,倔点说明有主见。”油头男人又推过来一个更厚的信封,“这是给村长的辛苦费。事成之后,村里修路的事,我们老板也能说上话。”
宋大福手一颤,接过了第二个信封。
当天下午,全村人都知道城里来了大人物,要招工,还要给村里修路。
唯独没人知道这场“招工”的真正目的。
除了一个人——宋大福的儿子,宋小福。
---
宋小福今年十七,和宋松是青梅竹马。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宋小福早就把宋松当成自己未来的媳妇,虽然这话他从来没敢说出口。
下午,他爹和那些城里人在堂屋谈事,宋小福趴在窗外偷听。
当他听到“宋松”、“童养媳”、“冲喜”、“十六岁正好”这些话时,脑子“嗡”的一声。
他爹送走客人后,宋小福冲进堂屋:“爹!你不能把松子卖了!”
宋大福正在数钱,被儿子吓了一跳,连忙把钱塞到怀里,骂道:“小兔崽子,胡说什么呢!那是给松子找的好人家!人家是城里的大老板,松子过去是享福的!”
“什么享福!我都听见了!是当童养媳冲喜!他家儿子肯定有病!”宋小福急得眼睛都红了。
宋大福一巴掌扇过去:“你懂个屁!人家给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块!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七千!整整一万块钱!咱家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
宋小福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爹。
“再说了,”宋大福压低声音,“宋老栓那老赌鬼已经答应了,明天一早人家就来接人。你可别给我捣乱,要是坏了这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宋小福冲出家门,直奔宋老栓家。
可到了门口,他又犹豫了——宋老栓正在院子里喝酒,一边喝一边哼着小曲,显然是已经拿到了一部分钱。
宋小福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他得等,等到晚上,等宋老栓睡熟了,才能去报信。
---
晚上十点,宋家沟陷入沉睡。月光很亮,照得土路一片银白。
宋老栓家是村里最破的几户之一,三间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
堂屋里,宋老栓喝得烂醉,趴在桌上打呼噜。桌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空酒瓶,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东屋里,宋松和宋绒挤在一张破木板床上。
宋松十六岁,但因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即使在黑暗里,也像两颗星星。此刻,她睁着眼,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睡不着。
白天村里来了车队,她也去看了热闹。那些光鲜亮丽的人,那些她从没见过的车,都让她心里不安。
尤其是当她看到村长送那些人出来时,其中那个油头男人盯着她看了好久,那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
“姑姑,”四岁的宋绒翻了个身,小手抱住宋松的胳膊,“我饿。”
宋松摸摸侄女的小脸:“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姑姑去李婶家帮忙掰玉米,能挣两块钱,给你买糖吃。”
宋绒乖巧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宋松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突然听到后窗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两短一长,是她和玩伴宋小福小时候约定偷偷出去玩的暗号。
可自从她哥和嫂子去世后,她每天不是忙着去打零工,就是在家里忙得团团转。宋小福知道她家的情况,已经很久没用暗号找过她了。
今天怎么会突然……
宋松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但还是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边。
窗户是纸糊的,早就破了几个洞,她用破布塞着。她凑到一个破洞前往外看——月光下,宋小福焦急的脸正映在眼前。
“松子,快开窗!”宋小福压低声音。
宋松轻轻推开窗户,窗棂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两人都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堂屋传来宋老栓打雷般的鼾声,这才松了口气。
“小福哥,这么晚了,你干啥?”宋松问。
宋小福半个身子探进窗户,抓住宋松的手腕:“松子,你听我说,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宋松愣住了:“跑?为啥?”
“我爹...我爹和你爹...”
宋小福急得语无伦次,“今天来那些人,是要买你当童养媳!给他们家有病的儿子冲喜!你爹已经收了钱,明天一早人家就来接人!”
宋松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四岁的宋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看着窗户外的宋小福,又看看僵立的姑姑,小声问:“姑姑,怎么了?”
宋松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不信:“不可能,我爹虽然...虽然不好,但不会卖我的...”
“怎么不会!”宋小福急得满头大汗,“我亲耳听到的!定金三千,事成后再给七千,整整一万块钱!你爹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是不是特别高兴?那是因为他拿到钱了!”
宋松想起父亲今天反常的兴奋,想起他破天荒地买了酒和肉,想起他看着自己时那种奇怪的眼神...
她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宋老栓会的。为了钱,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松转身,动作迅速果断。
她爬到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她所有的积蓄,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加起来三十块二毛五分。她又从墙角扯过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三两下套在身上。
“姑姑,你要去哪?”宋绒怯生生地问。
宋松动作一顿。
她看着床上瘦小的侄女,这个从一岁就跟着她,靠她一口饭一口水养大的孩子。如果她走了,宋绒会怎么样?
被卖掉?还是被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松子,快啊!”宋小福催促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松咬了咬嘴唇,只犹豫了两秒钟,便做出了决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