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松在“和平饭店”的日子,像一块浸了水的抹布——拧不出什么好滋味,却也勉强能用。
清晨四点五十分,闹钟还没响,宋松就醒了。
不是她勤快,是隔壁李师傅和赵师傅的打鼾声,隔着薄薄的墙板,一唱一和,比村里的公鸡还准时。
她轻手轻脚下床,给睡得正香的宋绒掖好被角,套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院子里还黑着,东边天空只有一抹蟹壳青。公厕在院子最里头,路过时那股子味儿直冲脑门。
宋松屏着气解完手,快步走到前头的饭店厨房。
王霞凤已经在了,正蹲在灶口生火。煤球不太好点,冒出一股股呛人的青烟。
她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咳嗽,看见宋松进来,抬了抬眼皮:“把昨晚泡的豆子磨了,今早卖豆浆。面发在盆里,等会儿蒸馒头。”
“哎。”宋松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开始干活。
石磨很重,推起来咯吱咯吱响。豆子要磨得细,豆浆才香。
宋松人瘦,力气却不小,在村里干惯了农活,推个磨不算什么。只是这活计枯燥,一圈又一圈,像驴拉磨。
有时候推着推着,她会走神,想起宋家沟后山那片野柿子林,这个时节,柿子该青里透黄了。宋小福总会爬上树,挑最红的摘给她。
“发什么呆!”王霞凤的呵斥声打断她的思绪,“水开了,赶紧点卤!”
上午七点,第一批客人上门。
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赶着上班,匆匆喝碗豆浆,啃两个馒头,丢下几毛钱就走。
也有不着急的,比如对面五金店的胡老板,五十多岁,秃顶,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慢吞吞地吃油条,一边眼睛往宋松身上瞟。
“小宋啊,今年多大了?”胡老板今天又搭话。
宋松低着头擦桌子:“十八。”
“不像不像,”胡老板嘿嘿笑,“我看顶多十六。家里哪的呀?”
“山里。”宋松端着脏碗往厨房走,脚步加快。
胡老板还在后面说:“山里好啊,山里的姑娘水灵...”
厨房里,李师傅正在切菜,菜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他是个瘦高个,四十来岁,寡言少语,看人时眼睛总眯着,像在估量什么。
赵师傅正相反,矮胖,话多,一张油光光的脸,笑起来眼睛挤成两条缝。
“那老胡又逗小宋呢。”赵师傅对李师傅挤挤眼。
李师傅没接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霞凤掀开帘子进来,压低声音:“少嚼舌根。对了,昨天‘那边’又来电话催了,说中秋前一定要办好。”
赵师傅收起笑容:“那可得抓紧。这丫头精着呢,我看她晚上睡觉都把门闩得死死的。”
“急什么,”王霞凤洗着手,水花四溅,“中秋不是还有十来天么。笼子里的鸟,还能飞了不成?”
宋松端着擦桌子的脏水进来倒,三人立刻住了口。王霞凤换上笑脸:“小宋啊,累了吧?等会儿客人少了,你歇歇。”
“不累。”宋松说,心里却打了个突。
刚才他们的话,她听见了零星几个字——“中秋”、“抓紧”、“笼子里的鸟”。什么意思?是说中秋忙,要抓紧备货?
可饭店里储备的米面油,前几天才进过。
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绒绒的咳嗽还没好利索,得攒点钱带她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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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像钝刀子割肉,不痛快,但也习惯了。
宋松渐渐摸清了饭店的规律。
早上卖早点,中午和晚上炒菜,夜里有时候会有几桌打麻将的,吵吵嚷嚷到半夜。
王霞凤管钱管得紧,说好的一百五工资,七扣八扣,到手可能只有一百出头。
说是包吃住,可吃的都是客人剩的边角料,住的那间小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宋松用破盆接着,滴答滴答能响一夜。
宋绒倒是适应得快。
这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宋松干活时,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不哭不闹。
有时候赵师傅心情好,会丢给她一小块面团,她就捏成小鸡小鸭,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绒绒,想不想家?”有天晚上,宋松搂着孩子躺在硬板床上,轻声问。
宋绒摇摇头,又点点头:“想姑姑做的红薯粥。”
宋松鼻子一酸。哪有什么红薯粥,在宋家沟时,能有口稀的就不错了。
“等姑姑发了工钱,给你买糖,买肉包子。”她许诺。
“不要,”宋绒钻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姑姑留着钱,买新衣服。姑姑的衣服破了。”
宋松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口,确实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絮。
她摸摸宋绒的头发,没说话。
夜深了,月光从破窗户纸的洞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白晃晃的光斑。
宋松睡不着,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不安地跳。
这些天王霞凤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像是打量一件货物。
李师傅和赵师傅也总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见她过来就散开。
还有那个胡老板,来得更勤了,有时候晚上也来,点两个小菜,一坐就是半天,眼睛像黏在她身上。
不行,不能久留。宋松心里盘算着,再干个把月,等攒够两百块钱,就带着绒绒走。
去哪?不知道。但总比这里强。
这个念头让她稍微安心了些,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突然觉得胳膊上一阵痒。她挠了挠,没在意。
秋天了,蚊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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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初一,离中秋还有十四天。
宋松早上起来,觉得浑身不得劲,头晕晕的,胳膊和背上痒得厉害。
她以为是夜里被虫子咬了,撩起袖子一看,吓了一跳。
胳膊上起了几个红点,中间有点发白,像是要起水泡。
“怎么了?”王霞凤端着粥进来,瞥见她胳膊,也怔了一下,“哟,这起的什么?痱子?”
“可能...可能是蚊子咬的,我挠破了。”宋松赶紧放下袖子。
王霞凤没多说,只催她快吃饭干活。
到了中午,那红点不仅没消,反而多了起来,后背、脖子、腿上都有,奇痒无比。
宋松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对着公厕那面破镜子照了照,脖子侧面也有一片,红红肿肿的,看着有点瘆人。
她心里慌,但不敢说。怕说了,王霞凤嫌她有病,把她赶出去。
硬撑着干完一天活,晚上回到小屋,宋松撩起衣服让宋绒看:“绒绒,帮姑姑看看,背上是不是有什么?”
宋绒凑过来,小手摸了摸,突然“哇”一声哭了:“姑姑...好多包包...像...像癞蛤蟆...”
宋松心里一沉。她强笑着哄孩子:“没事,就是过敏了,明天就好了。”
夜里,她痒得睡不着,又不敢使劲挠,怕挠破了更麻烦。半梦半醒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雾气蒙蒙的,好像是在宋家沟的老屋里,又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在灶前忙碌,哼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谣。那歌声很轻,断断续续,听不清词,却让宋松莫名的心安。
“娘...”她无意识地呢喃。
女人转过身来,脸模糊不清,但宋松知道那就是娘,那个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的娘。
娘走过来,冰凉的手抚过她发痒的胳膊,轻声说:“松儿,别怕。这不是病,是...是咱们的命。熬过去就好了,一年比一年容易些...”
“娘,这是什么?是诅咒吗?”梦里的宋松问。
“不是诅咒,是祝福。”娘的声音越来越远,“记住,中秋月圆时最盛,月落后便消...别怕...”
梦醒了。
窗外月光惨白,屋里一片寂静。
宋松坐起来,摸了摸胳膊,那些红点似乎没那么痒了。
她呆呆地坐着,心里翻江倒海。
娘?她几乎不记得娘的样子了。
奶奶在世时曾经说过,娘是在她四岁时走的,跟一个货郎跑了。
爹恨得咬牙切齿,从此不许任何人提起娘。
这个梦如此真实,娘手上的温度,那支古怪的歌谣...
还有那些话——“不是诅咒”、“祝福、“中秋月圆时最盛”。
宋松心里乱糟糟的。
她低头看着胳膊上那片已经开始凸起、中心发白的疹子,一个荒诞的念头冒出来:难道...娘身上也长过这个?
她摇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肯定是自己想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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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疹子时好时坏,痒得厉害时,宋松偷偷去药店买了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抹上能稍微止痒。
她尽量穿长袖,把领子竖起来,遮住脖子。好在秋凉了,穿多点也不显眼。
王霞凤似乎没太注意,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没在意。
她最近更忙了,电话接得勤,有时候对着话筒嗯嗯啊啊,声音压得很低。
有两次,宋松隐约听见“货色”、“干净”、“价钱好说”之类的词。
八月十三,中秋前一天。
下午饭店没什么客人,王霞凤把宋松叫到后院,脸上堆着难得的笑容:“小宋啊,明天中秋,咱们饭庄歇半天。晚上呢,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来吃饭,你好好拾掇拾掇,换身干净衣服,到时候帮着端菜倒酒。”
宋松心里咯噔一下:“王姨,我...我这衣服就挺好。”
“好什么好!”
王霞凤从兜里掏出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这是我闺女以前的,你试试,合身就穿着。对了,头发也洗洗,扎精神点。那客人可是大老板,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
宋松接过衬衫,布料滑溜溜的,带着一股樟脑丸味儿。
她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还有,”王霞凤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那客人要是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家在哪儿,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别藏着掖着,听见没?”
宋松低着头:“听见了。”
“乖。”王霞凤拍拍她的肩,力度有些重,“去吧,把厨房的碗刷了。”
宋松转身往厨房走,只觉得那件碎花衬衫像块烙铁,烫手得很。
晚上,疹子突然严重起来。
不仅原来的地方又红又肿,还蔓延到了脸上、手上。
那些红点中心的白头越来越大,像一个个小脓包,看着吓人。痒倒是不那么痒了,开始有点刺痛。
宋松用冷水洗了脸,看着镜子里自己脸颊上冒出的几颗白点,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个样子,明天怎么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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