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蜃梦(一)

尤醉卷是个可怜催的倒霉鬼,命里有劫活不过十八。

她确实没有活过十八岁,亡于兵戈之乱——众仙家刀枪棍棒严相逼。

这样看来,可能她是被逼死的。她糊涂,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死因,只能借用友人的话,为她的死因找个严谨的理由。

遗憾吗?没有见到更多的世界。

或许吧。她不确定地想着。

但,命该如此。

尤醉卷似乎发出了一声苦涩的叹息,小小地蜷缩着,宛如地上玫红色的小花,在天扯地的暴雨里,阖了眼。

……

尤家小姐又做了噩梦。

梦里是凄迷的雾气,团吧团吧,团团掩映雾后单薄的玫红色的花,梦里她起了兴趣,踮着脚尖,伸着肩颈,平日里懒散地半垂着的眼勉勉强强挣开点圆润的上弧线,却定睛看见,朦胧雾中,躺着的原来是被剥夺了脸庞的、瘦小青白的尸身。

在陡然瞪大的眼中,她看见头顶缥碧色床幔呜呜成飞舞的雾,床头挂着的铃铛丁零当啷。

意识回笼,尤醉卷醒了。

这熟识的噩梦,自有记忆起,不间断做了三年,然后熟练化成轻烟,呼哇风过就散了。

尤小姐再次拿着纸笔,来到闹市,在熙熙攘攘人群制造的吵闹里挑拣推算着脑海的噩梦。

她在执笔,以噩梦里的故事为蓝本,撰写……小说。

是的,尤府向来以娴静淑德著称的尤醉卷自三年前自难言的噩梦里苏醒后就多了个不那么符合名门小姐规矩的习惯——写话本。

她梦中见人,疑似故人非故人,见江湖,浩荡窒息苦闷却怀念,终是提笔撰写。

话本名《得鹿》。

出自“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里面写的不是庙堂之高、非是红颜知己,是一段小小的、小小的、属于修道人士的冒险故事。

从平凡的被叫作海棠山的犄角旮旯走出的女孩,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友人,经过历时一年的旅途,路至野山、至无人空城、登英杰榜……非常正常普通的冒险故事。

她安静地写出角色死局,安静得仿若哑音的小鸟。

“你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她抬头,看见对面微微倾身的人,偏黑红色泽皮肤,绑带高马尾,背着比人高的斩.马.刀,衣裙色泽艳丽,还配着琳琅满目的饰品——浑身上下打扮有姹紫嫣红的匪气,但眉目温和,是个可靠的大姐姐形象。

尤醉卷注视着对方,轻轻眨眼,像是愣了神,只不言语。

对方再次复述着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尤醉卷心底的弦被这不大不小的问话勾了一下,撞出荡漾的涟漪。风放肆了,卷着尤醉卷的头发在乱飞,带着视野里所有的行人在晃,晃得尤醉卷有些头疼。

她想回话,又忘了怎样开口,刚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声线,风迷了尤醉卷的眼让她又眨了眼,然后就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

漆黑的斩.马.刀,挂着殷红的穗子,在光中摇晃、跳跃,五光十色。

色彩缤纷到让形单影只的尤醉卷感到有点儿孤独。

她着粉绿色的衣裙,在天地下像朵小小的、无依无靠的小花。

尤醉卷委屈地想着:我喜欢,你管不着。手中笔滴墨至青石板,浸染其上浮着的绿苔。

风温柔小意,缱绻亲吻她指尖。

她握着文稿,视线向下倾斜,稍微偏着头,看见墨水晕染着藓,像是一场吞食,于是抬脚碾过,轻、慢。在磨蹭的动作里,边思索着故事结局,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的那个人,离开的动作太快,像无法捉摸的云雾,那宽厚的斩.马.刀配上温和的眼眸,也像是……她笔下的仙人之一。

尤醉卷在穿越前一天,碰上了仙人。

……

“咚,咚,咚。”

尤醉卷迷迷糊糊听到脑子里发出沉闷的叩响,像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把她当木鱼敲。

“咚,咚,咚。”对面充耳不闻。

尤醉卷皱着眉,轻声嘟囔:“别闹。”

“咚,咚,咚。”

尤醉卷猛地睁眼,看见近在咫尺的脸:含笑的丹唇,依稀可辨眼尾上挑,眼睫正扑簌簌闪。那男孩年龄和尤醉卷一般大,十一二岁模样,但属实比尤醉卷活泼好动,撞进那灵动眉眼,便看到其中写着的少年狡黠。

精致,过分精致的长相,貌若好女。

“咚、咚、咚。”脑中声音又响,却正是那男孩伸手叩击着她的额头。

这是尤醉卷初见宫点烛听到的动静,像是心脏扑通通跳的动静。朦胧移位的五感被震到更精确的原位,她的世界忽然清晰。

“小精怪,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听到对方这样说。

她见对面人后倾了点身,同时便也看到了对方松松穿搭的外衫,秀丽的桃红色外衣滑下左肩,勾搭堆叠在臂弯。

尤醉卷便也很想后撤,呼吸一顿,不自禁闭了下眼。

无耻,无耻……

同时也感觉到视野在上下晃动,准确地说,是自己在晃。身体不受控制摇摆,上上下下,眼球都险些磕地。

尤醉卷在这动作中窥到少年身后铜镜中的景象——自己,那被少年弹着拨弄来拨弄去的自己,极小,一只手能包全,是一个漂亮的侍女样式的不倒翁,衣服上刷着彩色的漆。

是梦?

突然间,身体被定住,视线稳定下来,她的眼睛被烛火晃了下。原来是少年端起一旁的烛台,正照着她,仔细观摩。

“诶,没反应?”对面的大头摸着下巴,调笑着说,“你是哪来的山野精怪,怎么绕过我府上的诸多警戒,藏身到我卧房玩偶之中。”

话末,他还要拖着尾巴,羞怯甜蜜地说道:“还是没礼貌的小流氓呢。”

尤醉卷被他掌心烛台的火晃到眼睛,同时也因为少年的话少见地被挑起火气。

她憋着气不开口。

“真不说假不说?”他道,“小心我把你烧了哦。”他笑嘻嘻的模样,将烛台端近了些。

尤醉卷带着三分火,半真半假恼怒道:“登徒子威胁谁呢?”

“呀,好凶。”他撇嘴,捂着眼道,"我这五脏六腑都要伤心碎啦。"

看着对方的模样,尤醉卷有些迟疑,她当然不是因为对面人的话而反思,而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进入了梦境。梦境可不会出现自己没见识过的东西,尤醉卷这辈子都想不到会有人这般无耻造作。

“打住。”尤醉卷打断施法,"你方才说这是你家?可我记得自己也只是在家中睡了一觉,怎么一清醒就变到了木娃娃身上?"

“不是蓄意谋之?”对方不可置信。

“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尤醉卷奇道,“财权于我无用,美色只是皮囊。不说其它估计是你背后势力所拥有的,单说唯一看的过眼的皮囊又过于狂浪轻浮。”

对面人知道尤醉卷是在说自己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变成了个小黑脸,一个劲弹着尤醉卷,反唇相讥:"藏头露尾的小人有什么能耐说我随便。"偏圆润的眼压低,露出其下深藏的冷酷。

尤醉卷慢吞吞道:“你说我小人,我不会生气,因为知道这只是毁谤。可我只是说你轻浮,你便恼怒,可见你自己心底也颇为认同。”

对面男孩冷笑撂下一句:“牙尖嘴利的小妖怪,我这就去寻法子收了你。”

看着对面鼓着嘴怒气冲冲夺门而出,尤醉卷不紧不慢垂眼观察房间布局,看到桌面上正巧有份课业,歪曲的字体写着什么“心如止水、万念皆空,深吸一气、三呼而止,短吸一气、长呼而出”……内容不是她见过的“之乎者也”,倒像是种平心静气的养身功法。

尤醉卷心中默念,只觉得魂体中涌了一股热气,但很快又散尽了。她忽然察觉到事情似乎不如自己所想那般简单。

尤醉卷的视线上移,看见纸面书着姓名:宫点烛。

宫点烛甫一出门,身边就呼啦啦围了三四位丫鬟。

丫鬟告知他:“少爷,李公子约您榕华街听曲。”

靡靡之音。

“宋公子让您前往天香阁喝酒。”

不务正业。

“宁少爷邀请您一起温习功课。”

无趣乏味。

叽叽喳喳,大部分邀约都不是正经要事。宫点烛听着,一个头两个大,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游手好闲过。

他一叠声唤着“姐姐妹妹,行个好,麻烦帮我都推了吧”,惹得一众人嘻嘻笑笑后,又将袖子一甩,横眉竖眼,严肃道:“都推了,我要去藏书阁学习功法。”他,宫点烛,今日势必找出那嚣张的小妖精是何来头!

天哪,少爷上进了!在场丫鬟大吃一惊,眼含热泪忙不迭将人赶到藏书阁并在门上落了锁设下重重禁制——小公子主动学习的机会不多,且行且珍惜。

藏书阁卷帙浩繁,宫点烛埋首书案至明月高悬。

他困得头小鸡啄米似地点、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为什么自己不能把家里出现妖怪的事情丢给家里长辈解决呢。毕竟宫家是修仙世家,长辈们解决一只不入流的妖怪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正自得终于可以从书桌前离去,又忽然想到那床头着鲜艳衣裙的木偶咧的嘴——在他眼中那绝对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宫点烛心里怄气,又低头借烛火看书,直至被管事丫头告到夫人那里按着头撵回房间。

宫点烛一回屋,第一眼就注意到床头的花木偶,他提气昂首挺胸,正待开口,就听到小妖精平平淡淡陈述道:“宫点烛?”

宫点烛大惊:“你这妖精从何处得知我的名姓!”

莽莽撞撞,尤醉卷对这人印象又差了几分。

“应是你的……课业?”尤醉卷不确定道,又问,“你上面写的是什么养生功,我很是好奇,可否告知一二。”

女孩的嗓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柔软,但口齿清晰、语调平静,透着不符合年纪的稳,稳到可以称为冷,让好玩的宫点烛听着不适,就好像,这妖精天生情缘稀薄……

不过宫点烛年纪尚小,府里所见都是善意,对于恶性情绪概括不佳,又加之先前被这妖精贴脸阴阳,眼下妖精“虚心”求问,他心情不免飘飘然。宫点烛“矜持”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碎步踱至他那黄花梨雕花床边,然后一屁股“砰”弹着坐上,挪啊挪到木娃娃面前。

尤醉卷看着宫点烛渐近,一双大眼睛在面前眨巴眨巴,她下意识后仰,不倒翁就转了一圈,又被面前的同龄人按稳。

宫点烛道:“你不是勤学好问的妖精吗,怎么会不知道基础的引气入体口诀呀?”他说话时凑得太近,尤醉卷看到他右脸颊边有颗牙有点尖,像是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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