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业有专攻。”尤醉卷淡声道。眼下情形难辨,她没有选择先解释自己的由来,而是下意识随着宫点烛的话术走。
“不错不错,你这妖精虽然无知,但还算有自知之明。你虚心求教,我岂有不应之理。”宫点烛洋洋得意,脸庞在烛火下反了点橘黄色的光,莹润柔和,“纸上写的是引气入体口诀,仙门子弟学习仙法的入门基础。”
他挑眉梢。
“哇,好厉害。”尤醉卷捧读道。“仙门子弟”四字听着让她这个凡尘俗世的富家小姐有点慌,尤醉卷决心先稳住场面。
宫点烛隐隐约约感觉奇怪,又因为尤醉卷的话语飘飘然,一时察觉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尤醉卷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家是修仙世家?”
“是这样说。”随即宫点烛道,“你入我家门,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他终于察觉到了古怪之处。
尤醉卷反应极快,半真半假道:“我在山中睡了一时半刻,醒来就在此处,你可有头绪?”
“你的意思是你无意闯入?这不可能。”宫点烛又很快皱着眉,“你撒谎。”宫家层层禁制,作为家主之子的他屋内更是难以接近。
“并未。”
窗外有人见屋内煌煌烛火,催促着宫点烛入睡:“小崽子还不睡觉,以后就变成小矮子!”
大开的窗口飘进只流萤。
宫点烛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声响,怕对方进门看到尤醉卷——那一定会降了这只小妖的,于是慌忙吹灭烛火,在黑夜中脱去外衣,将木偶揣着,翻爬上床,踢着盖好被褥,就此闭眼。
尤醉卷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到,她被迫埋入漆黑柔软的被褥中,只说:“你放开,这于理不合。”但语调还是四平八稳,真有一种非人般的僵硬感。
宫点烛充耳不闻,心想自己明日再算这小精怪撒谎骗人的账。
“骗人。”尤醉卷刚醒便听见耳畔边一道陌生声线。
昨夜她好赖熬至晨光熹微终于睡着,谁知不过一会就被人闹醒,挣扎着睁眼,见自己身边乌溜溜围绕一圈人,皆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幼童,遍身珠光宝气,或讥笑、或颔首,神态各不相同。
人群中有人道:“你说家中玩偶生出灵识与你讲话,这根本不可能。”
"是呀是呀,宫老弟呀,你可知我们这种人家,家中虽然灵气充沛、机缘颇多,器物生出灵智可能性大大增加,但家中底部护阵可是会把扼杀妖怪灵性的功效刻入阵法铭文中。莫说生出灵智,只怕刚聚点灵气就被打散了。"另有人解说。
“可我确实与她进行过交谈。”宫点烛不服气,捏着尤醉卷,“你怎么不说话?”
尤醉卷的灵体眨着大眼睛思考片刻,又分析着周围人面部并无恶意,觉得此刻是解释自己身份的大好时机。
她慢吞吞道:“我早先也从未认同过你那番‘妖精’说法,是你一直一厢情愿将这个身份加之于我。”
宫点烛则道;"这话说得好似你浑然无错。"
尤醉卷理直气壮;"我何错之有?"
宫点烛又鼓着他那脸,被旁边的人照着脑袋给了一掌。满头用彩绳编的小辫在空中晃荡着。
人群轰然笑声扬起一片快乐的海。
尤醉卷隐约嗅到一阵恶意,暗想:精彩。不愧纨绔之名,狐朋狗友凑了一堆。
紧接着,两位听到周身人调笑的话语:"宫弟圆话,又何必自说自话?"
宫点烛龇牙咧嘴的表情倏忽一收,脸上仿佛凝着一层雾气,半晌缓慢扬着头,面向最近的那一位,面无表情以毫无情绪表达的声线发问:“你们都没听到吗?”
那人谈笑自若:“只听到你在说话。”
于是尤醉卷无所谓的心情也变了——若是只有宫点烛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怎么办:我一点都不想每天面对这登徒子!
她提醒着正黑脸貌似走神的宫点烛:“你快再多问几人,指不定是他们骗你的!”
宫点烛没理她,将木偶揣着,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你去做什么!”尤醉卷惴惴不安,又开始担心这混小子抽风真把自己当成妖怪降了。
“宫点烛、宫点烛,你做什么去!”尤醉卷呼喊着。
他跑到人少的地方,寻了个无人小巷,停下时立刻目光灼灼看向怀里的尤醉卷。他道:“你刚才使了什么法子骗过大家?”
尤醉卷满头问号,且非常不能理解对方胡乱指摘人的思维方式。
“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她勉强耐着性子道。
“你能埋伏在我家中,可见你颇有点本事。方才大家都观察不到你,定是你使了花招,不然还能是因为你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尤醉卷点头表赞同思路,但还是忍不住戳了宫点烛话术漏洞:“你说的这些,前提都建立在我有真本事上面。可我如果真有本事,昨日又怎么会认不出你书里的口诀?”
“唔……”宫点烛短时间内被她带偏了思路,反应过来立刻道,“你怎么这么较真呢?”
“那你又何必笃定我对你有所图谋、抓着我的事不放手呢?”尤醉卷冷声讥讽,“不愧是大少爷,年纪轻轻做事就颇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威势在。”
“牙尖嘴利!”宫点烛一哼,从鼻孔里出气,生气了。
总之,不管事情闹成哪样,两位目前的交流方式都会以争吵结尾。
哦,还伴着冷战。
尤醉卷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胸腔内就被团进愤怒的火焰。作为小姐的她也是有脾气的人,当即也不理会自己寄人篱下的悲惨事实,眼一斜,嘴一闭,不说话。
宫点烛也是仙门世家少爷,三番两次日常被个素不相识装嫩骗人的“老妖怪”讥讽,自然火气上头,也不带尤醉卷出门,回了房间两小孩都是你装作看不见我、我故意不找你的状态——从来不会搭话。
宫点烛非常之生气!
他连日闷闷不乐、拉着脸坐在藏书阁众经书堆中想要找到将尤醉卷赶出家门的方法,连旁人邀请的聚会都不曾再去——中间抽空和一李家公子吵一架后大打出手结了仇,至于学院老师布置的课业,更是能逃的逃。
然后理所当然,当再有一日宫点烛在书院没回答老师的问题时,被学院老师骂了,哭、了。
……
远在宫宅滴溜滴溜转眼珠想心事的尤醉卷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耳边震天响的批评声。
然后,眼前清明起来,她看见明亮的教室,被一团白光包裹的是发须皆白、衣袂飘摇的老者,在老者一声“滚出去”中,尤醉卷的视线开始摇摆。
前进、左转、出门、站定……
尤醉卷尚未来得及观察周边环境,便听到头顶呜呜咽咽,她费劲将目光上移,正见一张熟悉的脸上那一向骄矜含笑的眼通红着。
尤醉卷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他……
宫点烛闻讯迅速抬起手臂在脸上一抹,将眼泪收拾收拾干净。不过因为动作太过急切,晶莹湿润的泪水横着滑过眼尾,在面上留下亮闪闪的小道。
他鼓足气势,怒视四周:“谁?”
尤醉卷已经摸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了,原来自己附身到了宫点烛腰间玉佩上,此时被宫点烛发现,不得已出声:“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晚了。”宫点烛幽幽道,“你已经看到了所有。”
不,我没看到。尤醉卷很想这样执着地复读自己的观点。她长那么大,还未曾经历过撞见男孩子变成哭包的场景,但根据书中经验,自己需要回避。
不料宫点烛不按常理出牌,没一会,他的眼眶又红作玛瑙,嘴中嘟囔着:“坏妖精,看到小孩子哭了都不哄哄的吗?”
啊啊啊,尤醉卷一个头两个大——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她冷漠道:“我们还在冷战。”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冰雪消融。”宫点烛终于找到尤醉卷所在位置,见她“郎心似铁”,低头委屈求和,“现在结束了。”
好好好,冷战被宫点烛单方面宣告终止了。
尤醉卷琢磨着书里的人际交往关系,好像“对不起”后面配的是“没关系”。
她心中有气,又对宫点烛无可奈何,只能干巴巴地道:“不准哭。”
宫点烛出奇好哄,也不明白脑回路转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弯,没一会就自己一个人笑嘻嘻:“看在你有眼力见的份上,我带你出门玩玩。”
小姑娘很想脆生生说不必,但又无法否认心里的好奇——先前是因为吵架所以硬气不表达,但哪里会有人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呢?
心里痒痒的,像被秋天田垄边刺挠的狗尾巴草挤弄,尤醉卷轻声细语:“真去吗?去哪里?”
宫点烛一边左顾右盼观察堂内老师行动,一边回复道:“当然啦,我作为仙门宫家大少爷,言出必行。”他将玉佩握在掌心,湿热的掌心沸开细腻冰凉的玉石。
他偷偷摸摸,啊不,猫猫祟祟,从怀里甩开把镶金玉折扇遮脸,躲着从长廊经过的夫子,又踮着脚穿花度柳绕开夫子办公处,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从学堂出来。
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时,宫点烛禁不住长呼一口气:好险,差点食言。
他右手甩着扇,打在左掌中,扇子一开一闭:“容我想想,该带你去哪玩……”
“我想看你学仙法。”尤醉卷回答利落,似乎早有预谋。
宫点烛立刻举双手在胸前交叉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你不如再想想呢?”
开玩笑,不说他尚未筑基,凭他那点修为什么厉害招式都与他无关,单说自己刚从学院出逃,是为玩可不是为了避开所有同窗耳目偷偷内卷惊艳所有人人的。
“哦。”尤醉卷慢吞吞缩了回去,恹恹道,“那随便你去哪吧。”
宫点烛听闻,踟蹰片刻,最后咬咬牙:“古往今来,属我家书库中书最多。你若实在诚心,我带你进我家藏书阁看个够。”
从书院回宫宅必穿过城中闹市,那当然也是宫点烛往日最爱混迹之所,他多日未曾前往城里街市玩闹,一入城便被大大小小的商贩拉着哄着不让离开。
宫点烛费劲力气,方从中出逃,不但身上沾了热汗,衣角还不知道哪里被人拍了把灰。
他举着衣袖,闻了下,感觉那里散发着一阵甜香,让人大脑发晕。
正在此时,前方蜿蜒小道,自竹林层层掩映中,走出五名作武夫打扮的人,最前头的人笑问:“是宫点烛小少爷吗?”他右手举刀,哑光漆黑的大刀上遍布斑驳痕迹,像陈年血迹,从那斑驳中,宫点烛和尤醉卷都窥见寒芒。
夏日光阴长,日光燥,空气蒸腾着,忽然凉风吹来,送蓬蓬乌云罩顶,于是空气潮湿黏稠,是雨前的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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