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扶着那佳的手,亲自来了余秋水的卧房,她以前从未来过。
擅妆容的嬷嬷已经用线给余秋水开了脸,正拿着胭脂眉黛一样一样给她试妆。余秋水早从镜子里看见老太君,弯腰迎出来。
那佳看到她的脸,呆了一呆,余秋水本来是饱满的鸭蛋脸,现在瘦得小脸尖尖,上了这个妆,眉毛被拔得细细的,面颊和嘴唇鲜艳,显出几分妖异。
老太太拉起余秋水,一齐坐到榻上,先聊些闲话,再慢慢问她婚事准备情况,最后才问:“这些日子睡得怎样?吃得怎样?”
余秋水把老太君温暖起皱的手放到脸上,难得撒个娇:“多谢老太太挂念,我好着呢。今天吃了一碗粥,半只乳鸽,这两日睡着也不咳嗽了。”
老太太慢慢说:“你看那佳这么胡闹,我都没把她怎么样,那捕快说要送也去送了,沈家这亲事说退也退了,可惜西园多好的孩子,我真是气得睡不着,但我们心里总是疼你们的……”眼见余秋水垂着睫毛一脸乖顺,她略一犹豫,说,“你要是真不想嫁呢,也不怕。”
余秋水吃了一惊,老太太怎么看出她不愿嫁的?这是她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她脸上还镇定,但那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拭着泪水,勉强笑道:“想到马上要离开侯府我好舍不得,最近的眼泪越来越多,老祖宗见笑了。老太太不用为我操心,我没有不想嫁,我就是太想家了。”她又滚下一串泪来。
老太太摸着她的手腕,印象里圆润有力,如今只有细细一把,她叹道:“你爹娘看你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心疼呢。”
“奶奶,秋水本来就想家,你越说她越伤心,眼泪流多了,明天上妆就不好看了。厨房里今年新收的桂花比往年好,我们去试试新熏制的桂花茶可好?”那佳劝着,对秋水使个眼色,拉着老太太出了门。
余秋水坐在椅子上,一滴泪流到腮边,已经冰凉了,她想,难道她不是得偿所愿了吗,为什么不开心?她没有发觉自己的不开心,直到日渐消瘦,身体衰弱,他人投来异样眼光。她真的这么不开心吗?她真想回家啊,只有嫁了才能衣锦荣归故里,但她真正想回到的家,是十二岁之前的日子,那时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需要承担,连头发都没留长,整天跟师兄弟在水里瞎闹,不分你我,那时还有凌风……她推走了凌风,可是当他真的离去,她怎么这么难受。难道他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她的泪水不停地流?她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余秋水从袖子里摸出一根丝带,解下柳叶刀。这把刀从未离身,但明天出嫁,现在是不得不解下了。明天,将是全新的生活,她将被永远锁进这庭院深深。
那佳喝上那盏桂露茶,眼睛一亮,大声称赞。
“那佳妹妹吃什么?给我也尝尝。”门外一声笑,张雍举步入内。
那佳一边让嬷嬷再去沏茶,一边抱怨:“那么多桂花,好容易熏制了这么一点。”
嬷嬷笑道:“小姐别小气,这桂花虽是咱们家的,这滇茶可是张少爷送来的。”
那佳只当没听见,问张雍:“你来做什么?明天秋水出嫁,家里乱得不得了。”
“秋水成亲都这么乱,等你成亲不是更乱了?”张雍笑道。
“过两年再说吧,我还早着呢。”那佳一愣。
“杨小布给你信了?”张雍眼中神色不定,忽然低声问。
“关你什么事?”那佳一听这话就来气。
“那就是没有了。你这么惦记着他,怎么他就不惦记你呢?”张雍笑了。
“胡说!”那佳怒道。
“我这不是为你抱不平吗?如果我爱慕一个人,怎么也要每天给她写上一封书信。不,我根本就不会去绥远,我要天天看着她,陪着她,逗着她笑。”
那佳呆呆出神,忽然扭开头:“杨小布志向远大,你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张雍暗暗咬牙,水滴石穿的道理他是懂的,但也不由得考虑起王子佼的那个主意:如果杨小布就此消失,不是更方便吗?
余秋水的嫁衣一层一层,将她娇小的身体层层包裹,最后戴上凤冠,压得她头一沉,露出的一张小脸上脂粉红红白白,一派喜庆,看不出本来肤色。
梳妆的嬷嬷对镜赞道:“真好看!”
余秋水始终垂目而坐,眼中沉静,仿佛没听到,也不往镜中看。
那佳觉得秋水穿这身装束累得慌,忍不住说:“再忍忍,快完了。”
能嬷嬷忙道:“大吉大利,小姐不要乱说话。”
那佳赶紧补点好话:“等你去钱塘回门,我跟你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看荷花,吃藕粉桂花糕和醋鱼,不不,那时候应该是冬天,我们去湖心亭煮酒看雪,你带我去抓鸟。”
余秋水唇边漾开了一丝微笑。
能嬷嬷笑说:“我们这小姐总是长不大,老想着吃啊玩的。”
时辰到,那佳看着余秋水的轿子离开,驻足良久,问小汤圆:“我说钱塘那几句话,秋水听了是笑了吧?”
小汤圆拼命点头:“笑了的!表小姐难得真笑!”
能嬷嬷借机劝解说:“你要有表小姐这份心智,什么事办不成?哪里还要老太太和太太这么操心?”
说话间,余秋水的轿马转了个弯,见不到了。
那是那佳最后一次见到余秋水。谁也没看出余秋水已经把自己逼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当天深夜,简绍终于从宾客中脱身,回到新房,红烛冉冉,佳人独坐。他挑开盖头,余秋水的下巴、嘴唇一寸寸露出,无处不精致,大概等得太久,她睡着了,密密茸茸的睫毛,灯下人如玉,简绍凑过去吻她的嘴唇,触觉冰冷。
沈朗望着窗外青天沉思。他设下陷阱,结果被人吞下香饵却全身而退,他平生从没吃过这种亏。三日后他将启程西归,但那黑衣人屋顶舞剑的张狂身影,在他眼前萦绕不去。
管家絮絮说起阿忍小产后无大碍,可以随他上路去新疆,简家新妇猝死,已去吊唁等等,他都没仔细听。
直到沈夫人进来,说起沈西园的婚事,比较京城各家贵女,他神思不属,忽然烦躁:“你随便定一个得了,有女儿的人家这么多。”
“其实我是想着,珊瑚不错,模样好,性格好,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跟西园也亲近,就是年纪小点,但要再等两年呢,西园去伊犁军中效力的事就要晚两年。”沈夫人慢慢说出想说的话。沈夫人疼爱儿子,不愿他从军,但这样透着不愿丈夫回京的意思,她又万万不敢。
“既然你看中,就先定下来,先让他去新疆历练着,两年后再回来成亲。”沈朗冷笑一声。
“这怎么行?”沈夫人大惊,又赶紧改口,“珊瑚不合适,还是换一家。”
“珊瑚不是有个姐姐?”沈朗忽然想起。
“那不行,琉璃是庶出,仲川在外面养了十七年才敢接回来,不懂规矩,一回来就跟子佼动了手,子佼吃老大亏,养伤大半个月,如此凶悍,她这后面的婚事也是为难。”沈夫人松了口气。
“易仲川有胆子在外面养孩子?你妹妹肯让他接回来?王子佼还能栽到一个小丫头手上?”沈朗随口说。
说起别家事,沈夫人从容很多:“我妹妹自然不肯,所以仲川与琉璃并不以父女相称,对外只说是侄女。王子佼的详情我不知,论起来伤得也不重,只是伤的位置不好,从额头到下巴,在脸上正中划了一条口子,你说她怎么能划得那么准呢?这都是妹妹跟我说的,西园是什么也不说,这孩子越长大越寡言少语,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叫沈西园。”沈朗对丫头抬抬下巴。
他叫儿子总是连名带姓,沈夫人每次听到都心头一紧。但沈朗也没给她更多参与的机会,对她一挥手:“你回去。”
“易家那个琉璃的本事,能打败王子佼?”
等沈西园过来,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他心一沉:“他们并未正式过招,是她出其不意,持利器刺伤了王子佼。”
“用剑?”
“是。”
“易仲川,我倒忘了你。”沈朗心中事情已经连成线。
“父亲,姨夫入京城二十余年,没有去过扬州,他为官十几载,也没有做过与朝廷相悖的事,他与前朝旧案没有关联。”沈西园大惊。
“确实,做出这件事,易仲川没这个胆子。也罢,我便亲自上他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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