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在补衣服,补完弟弟的裤子,再补父亲的袜子。
自始至终,她的手没停,那佳的话也没停。侯府小姐造访平民小院,看什么都新鲜,每样东西都要问,井上的轱辘都要问半天,还一直警惕着院里散步的几只鸡,既想逗它们,又怕它们真的靠近。至于那几只大白鹅,由于那佳害怕,阿忍已经关进笼子了。
阿忍感念她当日庇护自己,拿出一双绣鞋:“好看吗?”
那佳拿在手上看,大红鞋面上绣了石榴、佛手、葡萄等各种花果纹样,虽未完工,已经看出非常精致,点头称赞:“比我们家最好的绣娘做得还好,她只会做鞋,哪里想得出这么雅致的图案?”
“给你,登不得大雅之堂,你平常随便穿穿。”阿忍抿嘴笑。
“那太好了!你真好,又长得好看,难怪王子佼喜欢你。”那佳大喜。
“那佳姑娘,王公子不喜欢我,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阿忍笑容消失。
那佳从善如流:“对对,他只想欺负你,他是个混蛋。以后我不说了。”眼见阿忍娥眉蹙起,安慰她,“你放心,王子佼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我已经警告过他,易叔叔还去了一趟他爹修行的寺庙,沈西园也主张把这事小事化了。”
阿忍脸上慢慢红起来:“沈公子,也救过我,我也要给他做双鞋吧,能否拜托你帮忙问问他的鞋子尺寸?”
“那有什么要紧?”那佳忽然想起,“你怎么不给琉璃做?”
“琉璃姑娘不要鞋,我绣了一条手帕给她。”其实这双鞋本来是送给琉璃的,她坚辞不受,最后掏出一方手帕,随手掐了鸡笼边一朵酢浆草的花,让她照着绣在边角,小小一朵倒是雅致。这礼物太简薄,阿忍很过意不去,但琉璃很高兴,夸她心灵手巧。
午时将至,阿忍看看日头,摘下两条丝瓜,开始揉面做午饭,她心里暗暗打鼓:看来那佳不打算走,如何招待她才不算失礼呢?
那佳坐在那儿把一朵凤仙花掐出汁水,最后终于直接问了:“杨小布什么时候回来?”
“师兄不在我家吃饭。”阿忍偷眼看她。杨小布本来是在元家吃饭的,他孑然一身,给师父家交了膳食费,常年在这里吃,但自从琉璃、那佳、秋水都偶然来访,杨小布就来得少了。阿忍本以为女客不便,现在忽然意识到也许他躲避的就是那佳。
“你跟我说说杨小布。”那佳嘟起嘴,索性不装了。
“师兄嘛很有志气,从小书就念得好,只可惜爹娘去得早,他只能出来顶门立户。听祖儿说,他在捕快里也是拔尖的,尽职守礼,一丝一毫不肯让人轻视于他……”阿忍斟酌着,捡她爱听的说。
“你说他为什么不理我?”那佳打断了她。
“那佳小姐,你二人身份判若云泥,他哪里敢躲着你?”阿忍半含半吐。
“他明明喜欢我,他还帮我付了饭馆的三两银子。”那佳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
“那佳小姐有什么疑问,何不当面去问杨师兄?”阿忍一句也不敢多问。师兄脾气古怪,她不敢惹,侯府小姐的心事她更不敢打听。
“他不见我,难道我就没办法了吗?”那佳哼一声,拂去身上凤仙花残骸,一跃而起,全不顾衣襟上染得斑斑点点,扬长而去。
阿忍心事重重,担心那佳做什么冲动的事,陷杨小布于困境,一边又想着不知那佳是否还记得去问沈西园的鞋长,沈西园又是否会接受这双鞋。
饭菜做好,父亲与弟弟却迟迟未归家。阿忍不敢去衙门找,即便京城很大,遇见几率极低,她也不愿冒任何遇见王子佼的风险。事情过去数十日,她仍然常做噩梦,梦中王子佼眼神如狼,如蛇,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醒来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侥幸逃脱。
直到未时,元祖独自回来,进门先灌下大半壶凉茶。阿忍揭开方桌上纱罩,饭菜已冷,好在天气炎热,吃了也无碍。
“那个安侯小姐,真是个惹祸精,也不知师兄哪里得罪了她。”元祖咬了一口饼,嘟嘟囔囔抱怨。原来那佳去了衙门口一座酒楼,点了一桌酒菜,上菜后一筷不动,连桌子掀翻,对店伙说你们去叫杨小布捕快来抓我。杨小布死活不肯现身,元捕头代徒弟处理,被刁蛮小姐闹得满头包。
弟弟一走,阿忍关门闭户,独坐檐下做绣活,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口中不自觉念诵出来:“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一语未了,头顶便有人问:“这是说谁?”
阿忍一针戳到手上,冒出一颗小血珠,抬头见檐下露出半边脸,赶紧说:“快下来,我们家屋顶不结实,别摔着。”琉璃这个不走正门的毛病,她也是习惯了。
琉璃跳下来自己去倒杯凉茶,还在追问:“你说的是谁?”
“易大人和夫人怎么肯放你出门,你又是溜出来的?”阿忍岔开话题。易夫人从伊犁将军府请来几位年高德劭的嬷嬷,教育琉璃如何坐卧行走,如何言笑,如何就餐,如何行礼,并授以《女诫》。
“幸好我有点本事在身,不然真是逃不出虎口,不懂珊瑚是怎么忍了这么些年,难怪沈西园那么行尸走肉。”琉璃表情难以言喻,怨声载道。
“沈公子救过我。”阿忍不爱听沈西园坏话,细声提醒她。
“他就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琉璃眼睛一亮。
阿忍瞟她一眼。
“我阿忍真好看。”琉璃不禁上手摸了摸她脸蛋,又不知想到哪里,“伊犁将军夫人也是个大美人,我每次见到都移不开眼……”她自顾自感叹一番,才问,“沈西园?你怎么看出来他龙章凤姿的?你是自己想出来的吧?”
阿忍有满腹沈西园的好处不知怎么说出口,可也暗暗庆幸,这几位贵女都无意于自己喜欢的人。她旁观那佳对杨小布的心意,清清楚楚明白他们绝无可能,轮到自己却心存幻想。她没有师兄那么骄傲,只要他有意,她位置多么低都可以……
说起她想给沈西园送一双鞋,琉璃满口不赞成:“那多费事?有这功夫你做什么不好?他又不是没有鞋穿。”
阿忍但笑不语。
“鞋子这种东西穿穿就坏了,他又不会留着。”琉璃眼珠一转。
这一句让阿忍犯了踌躇,但鞋子是贴身之物,她还是想送。
“那佳才不会帮你去问沈西园鞋长鞋短,她那脾气,一转身就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琉璃见劝不住,生起气来。
但当天夜色微暝,那佳一名丫头名唤小汤圆敲开阿忍家门:“元姑娘,我家小姐说有人已在伏波桥畔等候,你想问的事情可去当面问他。”
那佳在百忙之中还记得这件事,令人感动,但她如此安排,阿忍听了如同当头炸响一个惊雷。
没有思考,阿忍趁夜色走向伏波桥。她向父亲说谎时那么自然,连自己也吓一跳。灯烛黄黯黯的,父亲在院中乘凉,没发现她唇上匆匆涂上的胭脂。夜风清凉,她一路分花拂柳,心中细细的喜悦,浑然忘了对王子佼的恐惧。
树梢停着一轮月亮,阿忍从老树下望去,伏波桥上蓝衣背影面朝流水,伫立不动,看在她眼中优美而惆怅,万古愁思随着一河水都流进她心里。
唤一声“沈公子”,阿忍深深一个万福。
沈西园转身回礼:“元姑娘请勿多礼。那佳说你有要事寻我,不知何事?”
阿忍鼓足勇气抬头看他。
沈西园心里打个突,月光下美人如玉,脸上又羞又喜,眼里水波盈盈,只听那美人细声说:“那佳小姐淘气,其实并无要事,只是上次多亏蓝公子救我,我无以为报,只会一点绣活,不知公子鞋长……”她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此情此景有几分旖旎,沈西园只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拉近阿忍,仿佛不靠近就无法听清,但眼看她一双妙目看向自己脚下,似乎在用眼睛测量尺寸,他后退一步,再次行礼:“元姑娘客气了,那天我并没有说服子佼,当场救你的是易家大小姐,后来为你出头的是那佳,我没做什么。”
“沈公子何必自谦?我学过一点书画,可以将诗画刺绣出来,定能做出一双配得上你的、最好看的便鞋。”阿忍只觉他品性温厚,又加了几分喜欢。
美人一脸热烈,沈西园诚恳拒绝:“我所用之物一概由我母亲打理,元姑娘不必费心。天色已晚,我送姑娘回家如何?”那佳谆谆交待他要护送阿忍回家,沈西园不敢不听,使得阿忍在沈西园的优点之上又加了一条:温柔体贴。
沈西园走在身边,阿忍闻见他淡淡气息,既想说服他收下她亲手制的鞋,又想什么都听他的,但是无论如何要跟他有些什么联系,她思来想去:“如果鞋不好,香袋如何?扇套?手帕?我给阿忍姑娘绣过手帕,她很喜欢。”
沈西园沉默以对。
“那我每样给你做一只,沈君喜欢哪个就选哪个。”阿忍在王子佼面前吓破胆,面对沈西园却变得大胆。
“手帕就好,多谢元姑娘。”沈西园目不斜视,微微点头致意。
阿忍怏怏,她为何要提手帕?手帕是最没有发挥余地的一样绣品。直到夜里洗浴,阿忍忽然想到,手帕才是最亲切传情的物件,她决定给沈西园绣一套手帕,不同材质,不同花色,对应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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