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沐苏一瞬哑然:“你们……”
源素臣道:“观棠,我跟随你到了草堂,就是不希望你酿成大错,你却依旧不愿回头。”
乔沐苏闭上了眼睛,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事已至此,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你动手吧。”
剑刃却并未如他所料贯穿咽喉,源素臣又道:“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慷慨悲歌易,临别一死难,功成身后名,壮士不归还,”源尚安撩开了被褥,起身绕到了乔沐苏面前,“乔兄有杀身成仁之心,可惜我今夜却注定不能全乔兄之意。”
乔沐苏睁开了眼睛,面前之人一改装束,穿了身素净棉袍,长发散落脑后,只用抹额固定,夜中望去仿若入了凡尘的仙人。
乔沐苏眉眼颤动,半晌才启唇道:“你要把我活着送到丞相那里是吗?”
他说罢,唇边掠过一丝讽笑:是了,高纫兰和其党羽必定一早就对自己厌恶至极,绝不会让自己轻松死去,定会狠狠折磨一番,怎能容许自己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呢?
他早该想到的。
源尚安和他对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只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一早说过,乔兄是位义士。凌辱壮士非我所为。”
想到廷尉府里那名哀哀叫唤、直到现在也不知下落的同伴,乔沐苏一瞬间嘲笑出声:“你怎么有脸面和我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来,死在他高纫兰手底下的忠良还少吗?你就是那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如何有脸面伪装君子?”
“我自然不敢妄称正人君子,”源尚安道,“但想来杀人犯法之人,也无法担得起这一称号。”
乔沐苏冷笑道:“你懂什么?”
“我不敢妄言看透人心,但至少关于乔兄的计划和目的,我能知道一二。”
说这话时源素臣蓦地转头瞥了源尚安一眼,心道其实你离冷眼看透世情人心也大差不差了。
乔沐苏面上不以为然,源尚安便又道:“如果我想的不错,乔兄想杀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吧。”
“陶礼、崔镀、许炎……还有当朝丞相高纫兰,对吗?”
乔沐苏并不看他,似乎觉得这点眼力还谈不上什么神机妙算,他道:“你今日故意设计,叫我放松警惕,无非就是想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你在湖边碰到的那个黑衣人罢了。”
“不,”源尚安道,“从一开始我就很肯定是你,不会有别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乔沐苏眼睫微颤,分明在说不可能。
“我查过陶礼的尸体,你知道我看出来了什么吗?”源尚安又道,“这位凶手并未羞辱尸体,反而整理好了他的衣袍,规规矩矩地将他下葬。虽然有模糊杀人时刻的目的,但也能看出来,他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也不会只杀了他一人,而不抢夺财物或是伤害他的家眷。”
“至于崔镀,”源尚安再道,“他死于丹药,这就证明凶手至少要对医药有些了解。这两者加在一块,我很肯定凶手绝非市井粗俗之徒。或者换句话说,他得是一名风雅之士。”
乔沐苏猛地抬头,后知后觉地想起铜雀堂里源尚安和自己的对话,这才恍然原来每一句话皆是暗示。
“不过乔兄也很聪明,”源尚安解下来了腰间另外一只梅花香囊,“我只留下了此物,乔兄便能推测出我的住处。”
他拨开的一刻源素臣也低头去看,只见袋中静静躺着数片从庭院里摘下来的梅花瓣。他脑中转了转,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源尚安庭院中的梅花皆是些病弱的树种,枝干不似寻常笔直,花瓣也就因此娇小许多,如此似乎也是为了应和主人的心态和沉疴。
病中之人往往心思敏感,旁人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都能引他们暗自神伤良久。源素臣见过的一些病人里不乏有人心思扭曲,连健康活泼、成双成对的东西都见不得。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将源尚安从这类病态扭曲之人中排除在外了,可如今再看窗外梅影,他却有些动摇了。
乔沐苏呼吸微促,良久才缓慢启唇道:“你果真如我所想,是这五个人里最难杀的一个。”
“之前那名闯入丞相宅院试图的刺客是你派来的吧,”源尚安道,“为的就是试探一番虚实,你也没有打算让他成功。”
乔沐苏不说话,源尚安当他是默认了,又道:“失败之后你又开始寻求新的策略,大概是在这个时候你忽而发觉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五个人的名字里,恰好蕴含了五行。所以你才想到为我们五个人各自设计不同的死法。”
源素臣道:“五行?”
“崔镀的名字带了个金部,丞相名讳里的兰字属于草木,许炎则是火,陶礼的姓氏可指陶土,”源尚安轻轻哈了一声,“至于我,我姓源,源流的源嘛,自然就是水行了。”
“所以他选择将陶礼埋入土中,”源素臣道,“而把你带到了湖边。正好这两种法子若都能成功,还能延缓尸骨被发现的时间,模糊日期。”
源尚安轻轻点头,对源素臣的应和很是欣慰。
源素臣又问:“但是崔镀呢?”
源尚安道:“丹药,又称金石。”
源素臣眼中了然:“原来如此。”
“如你所言,这的确和五行有关,”源素臣道,“但总归——”
他话未说完,源尚安一声轻笑,已然明白源素臣问的是证据:“证据就写在陶礼和崔镀的尸体上。那六道划痕,指的是八卦中的坤卦,三道胭脂红痕,则是乾卦。坤卦属土,乾卦属金,这也是乔兄留下来的提示。”
源素臣略微眯眼:“留下提示……”
若他决意杀人,定然要做到毁尸灭迹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故意留下线索?
源尚安俯瞰着乔沐苏的神色,眸中并无一丝快慰,而是无尽的悲悯:“如果我想得不错,乔兄决心杀人之后,便没有想过继续活着。刻意留下线索,也是希望官府尽早破案,将他绳之以法。”
“我说的没错吧,乔兄。”
杀人从来不是快意事,哪怕要杀的人是十恶不赦的仇敌。
屋内的三个人一时间默默无言,源素臣握着佩剑进退两难,撤手也不是,继续架在昔日朋友的颈肩也不是。
倒是阿飞打破了寂静:“少主、二公子、乔公子,我回来了!”
他忽地觉得不对劲,人尴尬地僵在了三人面前:“呃……发生什么事了……”
阿飞左看看右看看,许久才反应过来:“难道、难道说,乔公子就是、就是……”
乔沐苏自嘲道:“我就是凶手。”
阿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不不,你、你为什么要、要杀……”
乔沐苏望着源尚安,眼中怅惘:“你为什么不问问他,问问他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地为奸相办事。”
源尚安想说些什么,不料源素臣收了剑,抢先一步道:“观棠,从前雨夜里我把你救回来,又举荐你隐姓埋名去军中任职,不是为了看你如今这般自毁的。”
“我早就没有任何退路了,摆在我面前的唯有这一个选择,”乔沐苏看向源尚安,“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你明白,可是你能明白什么,全家惨死走投无路的人不是你。”
阿飞错愕不已,源素臣一时也说不上来话,只是沉痛地闭上了眼睛,乔沐苏冷笑了声,又道:“我父亲本是朝廷命官,兢兢业业以报圣上厚恩。可不曾想,永熙十二年丞相一党检举咸阳王谋反,我父亲牵连其中,下狱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乔家其他的人被发配边疆,母亲和长姐也不幸早逝。”
“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复仇,可是采石场忽有一日山石滚落,我兄长为了护我,不幸命陨于此,他的尸骨被巨石碾碎,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前来寻找的人误以为我们两个都死在其间,我这才想到可以趁机逃脱。”
源尚安默默听着,抽空端详着源素臣的神色,已然有了判断:“这些往事兄长一开始就很清楚,对吗?”
源素臣沉吟片刻,答道:“朝局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有人倒台,牵扯的便是数百条性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但观棠毕竟和我从前有过同窗之谊,置之不理我也于心不忍。”
源尚安和他四目相对:“在这之前,你知道乔兄的计划吗?”
源素臣没有立刻作答,反倒是乔沐苏辩驳道:“……这件事和景鹓没有任何关系,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意。”
源尚安顷刻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辨别不出自己的心绪,是震怒、不可置信、脊背发寒还是心灰意冷?如果一个人能巧妙伪装十几年,同时又暗中积蓄实力,以高明手段收买人心换得人誓死相随,那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乔沐苏似乎不想给他思考的余地,紧接着又道:“我原本不想复仇,因为……”
这一次源尚安接了话:“因为你是清河王的表弟,家中姐妹也嫁给了清河王,还生下了小世子,是吗?”
乔沐苏感慨无尽:“想不到你还敢主动提及清河王。”
源尚安收回了落在源素臣脸上的目光,仿佛自言自语:“因为不管怎么巧妙隐藏,总有一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比如容貌,比如相连的骨肉亲情。”
“军中之人未必见过王爷,但我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了,”源尚安道,“你的那双眼睛,和你表兄很是相似。”
“所以你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杀了他,”乔沐苏道,“源尚安,你说,我凭什么要放过你?”
事已至此,再掩盖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源尚安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告诉乔沐苏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
“……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然辞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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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照丹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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