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一瞬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许炎的尸首?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而且,源尚安怎么会这样了若指掌?
“他何时……”源素臣连说话都随之卡了些许,“你为何如此断言?”
“你还记得我说过,乔兄意外发现了我们五人名字里带有五行的事吗?”
源素臣没有立即回应,当然源尚安现在要的也并非是与他一唱一和:“依照五行之说,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又生火。如果把这个和对应的人比照着看,就会发现,这其实也是乔兄计划动手的顺序。”
“其实之前我见过‘许炎’一次,他有意带我去了昏暗无光、四下无人的地方商量事宜。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他要商议的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那时候我暂时没想这么多,直到想到死者身上符号的含义之后,我才意识到,真正的许炎只怕已经死于非命,寻我的是个冒牌货。”
源素臣回过神来只觉一阵发寒,他缓缓道:“……如果依你所言,那么火对应的杀人手法是什么?将人活活烧死,是吗?”
源尚安沉默不言,源素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狠辣之人。将人活活烧死,这未免也太……”
他说不下去了,源尚安拾起话头:“这位冒牌货,其实可以帮我们一个大忙。”
源素臣倏忽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从始至终,源尚安对许炎可能的死亡都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好似这个人对他而言,从来都是无关紧要。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绝妙的天赐良机。
何止是无动于衷,已然堪称心冷如铁了。许炎这条命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源尚安似乎没注意到源素臣的心潮波澜,继续道:“丞相今夜前来安抚我,便是不希望我把崔潜刺杀的事抖落出来。但如今放他一马,对我来说弊大于利。”
源素臣道:“高相不答应,你又能怎么办?”
源尚安神色自若:“时至今日,兄长仍然觉得丞相在朝堂之上能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吗?”
源素臣心跳一瞬加快,不知为何他一看到源尚安这幅运筹帷幄却又娓娓道来的模样便难以移开眼神,再重要的事也不想去做,连方才脑中所思所想都可以为之尽数抛却,只想听他洞察人心之后的沉着温雅的声音。
这般病弱之姿太容易骗到人了,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以为他只是个温和纯良、甚至还存有几分天真的俊秀公子。
源尚安道:“其实丞相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权臣。”
源素臣道:“你这话要是说出去,只怕有人要以为你是在为他辩白了。”
“他若真怀僭越之心,陛下病了的这些年里早就可以动手了,”源尚安对流言蜚语不以为意,“可事实并非如此,一切国家大事最终还是由陛下亲自决断,他只不过是秉持着陛下的圣意办事罢了。”
“太子是陛下自己立的,高相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拿到过实打实的兵权,有足以威胁到陛下安危的人力财力,”源尚安眼神犀利,与往日的温和截然不同,“要我说,他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的权臣?充其量不过是陛下养在身边的一条恶犬罢了,狗链子永远捏在陛下手里,陛下让他咬谁,他就只能咬谁。他如今众矢之的的局面,又何尝不是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
源素臣听懂了:“陛下提拔高纫兰,只是用他来对抗世家和皇室宗亲而已。来日太子即位,他注定结局惨淡。”
源尚安忽而笑了起来,揶揄道:“我还是更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讲话。”
他眼带笑意,却并非是从布局杀人中感到了快慰,而是对源素臣的欣赏:“我再问你一句,倘若陛下得知,独属于他的左膀右臂却和丞相掺和到一起,甚至借着天子恩赐的特权排除异己。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此人?”
源素臣心头一震:“陛下……绝不会留崔潜活路。”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源素臣发现源尚安在听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只略微颔首赞同,随即笑意便消逝无痕,取而代之的唯有一双悲怜的眼眸。
他方才以为自己已经离源尚安又近了一步,把这人看得更加真切了些,可那双眼睛却又让他迷惑了起来。
源素臣又拿不准了。这人像是上苍有意为他设下的谜团。
像是瞧出来了他的心思,源尚安侧头看着源素臣:“你不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喜欢盯着人看吗?”
源素臣道:“那也是因为你叫人赏心悦目。”
源尚安无奈摇头:“你见人都这样说话,难怪外头整日说你是风流公子。”
源素臣道:“我不装得窝囊些,又怎么能叫陛下彻底放心。”
为了埋藏心底的目的,两人都选择戴上了假面生活。以至于他们面对彼此时,都要被混杂在一起的真真假假搞得云里雾里了。
“你说我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源尚安道,“可知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中亦是不可求得的镜花水月。”
源素臣一瞬却不敢回应什么了,他太知道这话隐含的分量,只好做一回糊涂客:“什么花啊月啊的,都是些虚妄之物,你还年轻,何必学我不着调。”
“……是吗?”
源素臣略微蹲下/身来替源尚安挪了下抹额:“我如今也要交给你一项重任,等明日过了除夕之后,我就要看着你在这一年把身子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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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浩渺,阵阵寒意随风而来,躲在林子里的阿飞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他立马四处张望,担心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
不过他这般小心翼翼也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乔沐苏一人一剑,孤身行至冬日寒水边,任由冷风吹拂着衣襟,仿佛一尊早已凝固的石像。
阿飞揉了揉鼻尖,还在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冲出来表明身份和来意。毕竟源尚安的意思是叫他来防止乔沐苏悲愤之下自我了断,但现在看起来……
现在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挥剑自杀的意思,只是一个人盯着湖中腐烂水草和漂荡碎冰出神。
……也许是二公子夸大其词了?他这样说,只是希望自己追人的时候腿脚更利索些?
阿飞正胡思乱想,忽听前头扑通一声,乔沐苏竟是跪了下来,朝着浩荡天地无情神明重重叩首。
湖边多的是扎人的碎石子,更不要说此刻还是冬天,阿飞一阵龇牙咧嘴,实在无法想象这得有多难受。
乔沐苏却对这痛楚无知无觉,悲怆道:“爹、娘,兄长……还有阿姐和瑶妹妹,是我无能为力,终究不能为你们报仇雪恨……”
他含着热泪一拜到底。
从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他便视自己的命如一芥微尘、如渺渺蝼蚁。他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一死,无非是死于刑场和动手自尽的区别罢了。
而如今既然有人看穿了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定是活不成了。源尚安肯放过他,可同伙绝不会留着他,以免他暴露更多讯息。
事已至此,该自我了结了。
乔沐苏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映照着他冷冽俊美中带着矜傲的眉眼,眸中全无不舍留恋。
眼见就要血溅三尺,阿飞当即一声大叫,噌的一下窜了出去,牢牢抱住了乔沐苏的两臂:“乔公子不可……乔公子万万不可啊!”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乔沐苏试图挣脱,“松手……松手!”
阿飞好歹是侍卫出身的人,总归有些拳脚功夫和力气在身上,拦腰一抱还真就叫乔沐苏无法再度动作。
“……是源尚安叫你来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乔沐苏喝道,“他什么意思?还嫌我不够难堪,连个体面的死法也不肯给我是吗?!”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阿飞拼命拽人,“二公子不是那样的人,你还没有发现吗?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想将你逼上绝路啊!你就没有想过,他放你走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吗?稍不留神他自己也是死罪!他要真的存了杀心,怎么会这么做!”
他这一番话下来明显能感觉到乔沐苏挣脱的动作不似方才强烈,便尝试着慢慢扶乔沐苏起身:“……乔公子……”
乔沐苏踉踉跄跄,险些站立不稳,好在有阿飞牢牢扶住才没有跌倒。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
源尚安其人、其言还有其诗,都让从前早已扎根在心的“奸佞小人”四字开始松动,那片名为恨意的土壤也似乎要不复存在。
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不能接受轻而易举就动摇了复仇之念的自己,他逼着自己出剑,逼着自己一次次地无声重复,源尚安是他的仇人。
当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破灭,他只能选择消灭掉这个即将成为叛徒的自己。
他要做忠贞之士,他要殉自己的道。
“……乔公子、乔公子您怎么样了?没事吧……”
阿飞神色担忧,以为乔沐苏是方才那一跪碰伤了腿脚,浑不觉有滚烫的热泪打落在手。
“公子……你……”
阿飞怔怔抬头,却见乔沐苏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眸,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低哑道:“带我回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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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烟水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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