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是一件既乏味又枯燥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要争取在八日里抵达长安,吃饭、睡觉、休息的时间都尽可能的压缩,除了给马喂粮草,一天的大部分时候都在马上。
倘若沿途的景色好看些就罢了,然而冬日里,一眼望去尽是皑皑白雪,或许最开始会感到新鲜,时间一长难免视觉疲惫。
这时候就要想办法打发时间了。
夜闻柳仰头朝后望去,只看到容际坚毅的下巴,他瞧对方专注的眼神觉得有趣,道,“照你这种赶路法,我们不出五天都能到了。”
“五天?那你真是高看我了。”容际低声一笑,“说实话,我有些累了,不如找个地方休息?”
夜闻柳看着荒无人烟的周边,他不知道他们行到哪了,但知道他们正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容际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有些离谱,找补道,“半个时辰后前面有个村庄,我们可以找户人家休整休整,顺便——”容际这人就喜欢说话大喘气,好在这么些天相处下来夜闻柳已经习惯,“你不是说想学骑马?我教你。”
“骑马?!”夜闻柳眼睛一亮,“你不急着赶路了?还能腾出空教我骑马?”
“赶路的前提是我又命赶!拜托,我已经连着数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可不是铁打的!”容际道。
“我看你到现在说话都挺精神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惫态。”夜闻柳说着,话锋一转,“其实我也累了,我们快些找个地方歇下吧。”
容际大喊一声“驾”,身下的马儿得到了指示,开始加速奔驰。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夜闻柳已经可以远远看到村庄的影子。
容际嘴里念着“喔”,马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等到马儿是用走的前行时,容际低头道,“左不过两里路,不如下去走走?”
容际这个建议刚出,夜闻柳简直是求之不得,他都快被颠得忘了踏在地上是什么感觉了,恨不得马上跳下马。只是说话还是稍带有矜持,然而他的语气却是暴露了一切,“好啊!”
“吁——”
韩右翻身下马,顺道把夜闻柳也拖了下来,夜闻柳只觉天旋地转,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就这么摔到地上时,他的脚落在了地上。
“你下次能不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夜闻柳稳住身形后道。
容际牵着缰绳悠哉游哉的向前走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喂!你!”夜闻柳想狠狠指责一下对方,哪想到容际根本没有等他,赶忙跟上去。
容际透过余光看到夜闻柳脸上忿忿的神色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做的有多不妥,脑海里“该怎么哄孩子”快速飞过,在齿间绕了几圈后终出了口,“那下次让你报复回来?”
夜闻柳感觉自己的头顶有着源源不断的黑线冒出来,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容际的体型,心里默默跳过了这个建议。
就这体型差距,让他报复一回容际?恐怕还没能做什么自己就先脱力了吧!
夜闻柳有些不爽的撅起嘴,嘴里嘟囔着,“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
两人皆休息心切,因此脚下步子不自觉加快,只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完了两里的路。
此时太阳正悬在半空中,不过因为是冬日,并未让人觉得炎热,反倒是驱走了身上的寒意。他们进了村,然而村里活动的人并不多,偶能看到妇人在自家院中浣衣。
容际把缰绳和包袱都交到夜闻柳手里,叮嘱他在原地不要走动,自己挨家挨户敲门去了。
夜闻柳看着容际一会儿敲敲这家,一会儿看看那家。终于碰到一家愿意收留他们的,开门的是位老妪,搂着背、头发花白。
夜闻柳把马还给容际,自己背着包袱先进了屋里。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除灶台、椅子、木桌之外,还零落的在角落对着零散的物品。
夜闻柳环视一圈后,浅浅皱起了眉。他背对着老妪,道,“老太太,您是一个人住?”
“是啊,老头子前几年就去世了,剩下两儿子,结果……”老妪说着说着竟掉了滴眼泪,“结果几个天杀的军吏!跟强盗一样闯进来,把我儿子……都给夺了去!”
“啊?那您可以去报官啊,这不是强抢民男吗!”
老妪悲伤的表情忽然定格,一双浑浊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夜闻柳;同时,容际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他。
“我、我说的不对吗?”夜闻柳缩了缩脖子,忽然被两个人一块盯着,他心里没底,说话愈来愈小声,“他们强抢民男……不、不能找官府评理吗……”
老妪的叹息声清晰传入耳中,她对着夜闻柳笑笑,转身进了间屋子,声音缓缓飘出,“我给你们收拾屋子去,这屋子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老妪去忙活了,余下容际意味深长的看着夜闻柳。
夜闻柳咽了口口水,道,“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真以为她俩儿子是……”容际顿了顿,刚才夜闻柳所用之辞他实在是不好开口,委婉的道,“咳!是被抢去了?”
夜闻柳疑惑,“没被抢?还是说衙门不肯接老太太的案子?不该啊……”
看夜闻柳的模样,容际算是看出来了,他是真傻。
干儿子太呆怎么办?教呗,还能退回去不成。
“小子,那大娘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容际道。
夜闻柳细细回想了一下,道“她说的,好似是‘天杀的军吏’?”
“没错。”容际欣慰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夜闻柳恍然大悟,满脸怒色,“我本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强抢,没想到还有权贵的事情,身份地位如此悬殊!也难怪衙门不接,竟都是一丘之貉!”
容际:“……”
他是真无语了,习惯了与江双这样的聪明人讲话,突然这么直来直往……
还真是不适应啊。
“罢了,我就明白跟你说,军吏捉人,是为了征兵!”
夜闻柳被点醒。
西边战事发生后,军中折损人数之多,多到难以想象。这种时候除了征兵,想不出旁的办法能快速补足空缺的将士。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若还是按照原来那样遵循每个人的意愿,新兵的数量肯定远远达不到期望值。
“他们怎么敢?”夜闻柳咬牙。哪怕知晓地位低的人只能任由有地位的人摆布,也没想到还能过分成这样。
这哪是征兵?
这是要命啊!
要是抓进去的是个肩不能挑、腿不能跑的,那不就是去送死的吗?
“如果你既没权也没势便是被欺的命,怨不得谁,要怨就怨你没有一个好的出生。”容际眯了眯眼,嘴角咧开,露出怪异的笑,“看到了吗?世道就是如此不公——但若是你拥有了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权势!你就可以扭转这世道!”
容际的疯癫之相令夜闻柳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容际眼底的疯狂看的夜闻柳心惊胆战。
“届时,朝堂再无营私舞弊之臣;官府再无鱼肉百姓之吏;底下再无横征暴敛之徒!”容际说的,却发现夜闻柳竟离自己五步之外,他问道,“你退什么?你就不想看到这样的世道吗?盛世不仁,又何怪我不义?”
疯了,简直疯了。
夜闻柳没想到在容际这副温文尔雅的皮囊底下,竟藏着如此这般疯癫的灵魂,他的想法简直是颠覆了这个世道,简直是从未有人提过的,简直是以权止权,简直是……
酷毙了。
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夜闻柳没有这个时代中人的封建思想。
他不会循规蹈矩、低眉顺眼做好任何事,相反,他是个喜欢打破规矩、改变常规的人。
“容际。”这是夜闻柳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容际,他认真的看向容际的眼睛,“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容际早已收起了疯狂之色,再看不出先前的模样,他半低下头,抬眸与夜闻柳对视,“自是真的,只要站到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的高度,这个世道怎样——还不是你说了算?”
夜闻柳淡淡道,“但是站不到,不是吗?”
容际被夜闻柳这个反问打得措手不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
这个娃娃,似乎并不愚笨!
“是啊。”容际自嘲的笑了笑,“我努力了大半辈子,还是没做到。”
“若是高山那么好翻,世上岂还会有高山?”
“你说的有道理。”容际拍手,两下之后便停了下来,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沉声道,“天下之人所图的,不就是一个盛世太平吗。”
天下太平,那便蜗居一方,闲适淡泊只此一生;世道不公,那便前仆后继,用尽一切摆回正途。
“对了,你刚才喊我全名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不如这样好了。”容际挑眉,笑着道,“叫声干爹?”
夜闻柳给了他一个眼神,想让他自己体会。
容际本就是打趣,他也没觉得夜闻柳会真这么叫自己。
他推开大门,用吊儿郎当的语气道“我出去给马喂点干草,你在这里坐着吧。”
就在容际后脚即将跨出门槛时,夜闻柳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静,跟风一样从容际耳旁吹过。
“干爹。”
容际回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干爹。”夜闻柳重复道。
有的人就是如此,在不知不觉中让人心甘情愿臣服。
夜闻柳被容际折服,不仅仅是服气于对方敢于做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是从一身武艺到满腹论据,到他那先于这个世道的思想,到他那积攒一生的独到见识。
这一句干爹,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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