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鱼跃知

父亲将废弃的竹简丢尽火炉之中,竹皮尽数裂开冒出滋滋的声响。官袍上獬豸兽的眼睛被映得通红。

当我讲到祁清衍三更天策马踏碎叛军旌旗时,青瓷火盆里再次爆开猩红的星子。

在蹿动的火苗之中,我将燕王谋反、临安城破直到我身死之前发生的大事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本以为父亲母亲会不相信我说的话,毕竟重来一世听起来太过荒谬,可他们选择了无条件相信我。

父亲和母亲听得心惊肉跳。

“霍起的铁骑……”

他喃喃道,蘸着冷茶在案几画出几笔简易的山河图。

燕王谋反只是一个开头,节度使霍起才是重头菜。他以清君侧讨贼逆的名义从边境扶摇而上,和他的精兵良将相比,燕王的只不过是些虾兵蟹将。

这一打便是好几年,只有祁清衍可以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祁清衍。

我默念这个名字,心口处一阵刺痛。

这是我前世的夫君。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关切地问道:“阿鸢怎么了?”

我抿了抿嘴唇:“父亲,我没事。”

“那阿鸢你呢?”

父亲目光灼灼,此刻却黯淡了下来。

乱世生活已然不易,更何况是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比那无根浮萍更是艰难。

“后来,孩儿嫁了一个极好的人呢,”我轻声着,手却不自主地抓紧衣角,“他对孩儿极好,孩儿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孩儿。”

我没有告诉他们前世我嫁给了祁清衍。

父亲有些促狭地笑了:“是谁家的好儿郎,可要为父替你去提亲。”

母亲白了他一眼,恨恨掐了掐父亲腰上的肉:“瞎说什么呢,正事要紧。”

父亲嘿嘿地笑了两声。

“阿鸢,”母亲唤我,语气里满是心疼,“相信你娘,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

父亲派出亲信随从向周边的城市发出警戒令,让他们多加防范,稍远的地方一个月的时间也通知不到,父亲便点起了狼烟,以此警醒。

旁边也做不到了。

他不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马刚到就被叛军给宰了。

这也太残暴了。

他曾问我当初是谁开的临安城门,我逃出城时并不知道,后来细细一想,再一推敲心中也有了名字,可是仍有几分疑虑。

鱼跃知,但这只是我心中的猜测。

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我曾不止一次听见父亲赞不绝口的称赞他。夸他颇具先人遗风,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可是那日城破之后,杀我母亲的是他,下令悬挂我母亲尸首的也是他,他一跃成了新任临安太守的得力臂膀。

祁清衍攻破临安城那夜,在太守府旁的那颗参天大树下,祁清衍找到了鱼跃知的尸体。他靠椅着,手中握着一块玉佩,血迹蜿蜒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触目惊心。

那晚,正值除夕,鱼跃知眠于覆雪之下,不知是否做了一个真切的团圆之梦。

我的及笄礼还是照常进行,和上辈子没什么两样,临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家眷都来了。

宴罢,她们调笑起来,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

前世鱼跃知来了趟,外男是不能轻易入室,他便在前厅等着。

我和他上辈子交情并不深,最大的交集便是及笄那日他托父亲给我送来了一册《荀夫子列传》。

那本书讲述地是荀夫子周游列国的趣事,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这种奇闻轶事。

因着这本书,我对鱼跃知总有一股朦朦胧胧的好感,我不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可真相就这样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我不得不信。

我溜到了前厅,躲在了屏风之后。

男子清冽的声音忽而传来:“老师。”

我隔着屏风遥遥望去,男子一身瘦削的墨绿长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眉目间的清秀俊逸。

父亲捋着胡须,满是得意:“跃知,你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甚好啊。”

“学生不才,”鱼跃知垂着眸,一派好学生的模样,“这是学生为小姐准备的书卷。”

透过屏风的那层薄纱看去,只见斯人盈盈的白玉指节隐隐绰绰。

摆在案桌上的那本书册,封面却写着“庄周晓梦”几个大字。

鱼跃知未曾多言,和父亲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去。

我急忙从一旁追了出去,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鱼跃知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

“程小姐,”在一处假山旁,鱼跃知突然顿下脚步有些促狭,“跟踪在下莫非是闺阁小姐的雅趣?”

他一身素净的打扮,文人向来风雅,不是笛子就是玉佩,总要买点东西点缀给自己撑个门面,可是鱼跃知不同,他最大的底气就是他的才气。

鱼跃知那双凤眼打量着我,眼中是暗涌的波流。

“常听父亲说起他有一位得意门生,”我强装镇定,虚虚向他行了一个问候的礼,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鱼跃知不应,在我的身上不甚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小姐不宜久留,若让某些碎嘴的人看见,于你的清誉有损。”

话罢,他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停在原地。

燕王如前世那般谋反,却不如前世那般来势汹汹。

有了父亲的报信,损失不甚惨烈。燕王的军队只占领了冀州,没了三大州的助力,燕王很难打到临安来。

先下更要的是弄清楚临安城的细作。

父亲抓了好几个,拷打下全招了,连带着供出了几个其他地方的细作。这些细作吐得干净,却一个都没有和鱼跃知有关系的。父亲说他自有考量,虽然明面上没对鱼跃知怎么样,私下派了不少人看着他。

我去地牢时鱼跃知也在,他端坐在案桌前手执朱笔,多了几分阴间鬼差的阴森可怖。

受刑的人遭不住,昏死过去。他见我来了,让狱卒处理好带血的布条,语气冷凉:“小姐还真是胆识过人,这样的地方也不害怕。”

挑了个干净的地儿,吩咐好狱卒给我煮碗茶来。

地牢石壁渗出的水珠砸在朱砂砚里,鱼跃知执笔的剪影被火把拉成吊死鬼的样貌。

他头也不抬,只是微微侧首,抄录着什么:“程小姐来得可真勤快,是想从愚人身上知道些什么吗?”

“比起庄周晓梦我更喜欢荀夫子周游列国,”我看着他平缓道,室内有穿堂而过的微风,掠过我脸庞的时候凉凉的,“我父我母待你如何?”

鱼跃知君子端坐,眉眼染上几分冷然:“自然如父如母。”

我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加上前世那些不堪的事实,心中突然生出一分燥郁的情绪,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墨,赤红色的墨染得我满手都是,我突然想起临安成破那晚,我阿娘是不是也流了这般的血。

“你也重来一世了是不是,既然如父如母,那为何这般对我的家人。为求自保勾结叛军,为了表明忠心,就将临安的百姓当作投名状吗?”

我满目含泪,愤懑地嘶哑着。流光般的回忆在我眼前闪过,每一幕迅速深刻,像一把生锈的刀,它钝得执着。

“程小姐何必执着呢,”一片鲜红似乎也刺到了鱼跃知的眼眸,他伸手扯住我的衣袖,从我的指尖拨回那管薄笔,“最后城败了,不是吗?”

到底是迫于形势先行投诚,还是蓄谋已久潜伏至今。不管哪种结果,我都为我的父母感到不值。

鱼跃知抬眼的瞬间,地牢天窗漏下的光柱正巧刺穿他的瞳孔,他的声音轻得可怕,怔然望着我忽而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面容没由来泄了气,刚要出声却被打断。

“如今形势我必不会倒戈,既然我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鱼跃知提笔自若,如今情势和以往大不相同,猜猜也知道最大的变故是谁,“小姐大可放心,老师派来的人不少,大可现在就绑了我和那群细作关在一起。”

前世父母他们最器重的弟子做了叛军的幕僚,成了奴役百姓的爪牙。临安城尸骨遍地,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到人的哀嚎,而这位却稳坐高台,冷眼看着被欺压的百姓。

“你最好收起别的心思。”

寒铁般的目光审视过来,我抓着桌角,手指在不自觉地用力掐出几道痕迹。

我走的时候鱼跃知还是端坐桌前,白纸上晕开一片赤色。那碗煮好的茶终究是被我辜负了,凉在了案桌之上。

前世祁清衍大破临安,夺回了这座失陷之地。他未向我言明其中艰辛,只是对我说,阿鸢可以回家了。

是的,我可以回家了,但是我也知道,我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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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鸢十里
连载中此间疏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