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苏文(3)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小张,”我轻推了一下眼镜,冲着他赞许地点点头,“你看人看得很准啊,做班主任也很用心。海天这孩子真是难得。他对学业的专注,对知识纯粹的渴望,是许多学生所欠缺的。不为外界的名利所动,清楚自己的方向,这是一种大智慧。如今这社会,浮躁之风盛行,在大学校园里也未能幸免。但海天能有如此心境,实在是可造之材。我们做老师的,能遇到这样的学生,也是一种幸运。”

张万斌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沉思之色,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试探:“听您这话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

“不用!”我当即果断地制止了他,“你就按平常的方式对待他就行。海天这孩子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过多的关照对他来说反而是有害无益的。就让他继续过那种沉浸式的生活吧。”

晚上,我将张万斌的话转述给婉清听。她手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后,眼睛突然一亮,兴致勃勃地说:“我说,要不咱俩以后也早晨去未名湖散步吧!我觉得早晨散步挺好的。”

我先是一愣,随即差点笑出声来,不禁带着几分戏谑打趣道:“咱俩这么多年可一直都是吃完晚饭才去湖边溜达的呀。二十多年的老习惯了,哪能说改就改呢?再说了,你早晨不去买菜啦?”

婉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买菜啥时候不能买呀?实在不行,散步回来再买也来得及嘛,反正我这学期上午没几节课。你想想,早晨的空气多清新啊!未名湖畔那景色,就像一幅画似的。你带上相机,说不定还能捕捉到不少好画面呢。”

我心中更乐了,忍不住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你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哟,你醉翁之意就在酒了?”婉清反唇相讥,“爱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就自个儿去。我可不能眼睁睁瞅着那好小伙儿被别人撬走了。虽说现在看那几位老师好像还没那心思,可这事儿谁说得准呢?万一哪天他们就瞧上了呢?”

“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嘛。”我笑着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咱俩几十年了,向来都是结伴出行。要是别人瞧见你一个人在湖边晃悠,还不得以为我欺负你了?”

“少在这儿贫嘴!”婉清白了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没事儿就拿我打趣,其实你心里指不定比我还着急呢!”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嗯,早晨去散步,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老两口就来到未名湖畔,溜达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成功地和海天来了个“不期而遇”。

“苏老师,师母,早!”海天停下脚步,愉快地和我们打了声招呼。他穿着一身轻便的运动装,白色的短袖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他健壮的胸膛上,凸显出那紧实的肌肉线条。黑色的运动短裤下,是他那双修长而有力的腿,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他那高大的身材在晨光中显得越发挺拔,如同一棵苍松,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浓密的黑发有些许湿漉,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宽阔的额头前,却丝毫不显凌乱,反倒为他增添了几分随性的魅力。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顺着他那轮廓分明的脸颊缓缓滑落,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停留在微微上扬的嘴角边。那双眼睛依然深邃明亮,像是藏着璀璨的星辰,眼中洋溢着的热情与活力如同燃烧的火焰,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他微微喘着气,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嘴角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笑容干净纯粹,宛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又充满力量。

“海天,”婉清先开了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海天,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欢喜,那眼神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都半个月了,你也不来竹吟居看望我们。你苏老师经常念叨你,再看不到你,他都打算去宿舍楼找你了!”

我顿时有些尴尬,心中涌起一丝狼狈,略带嗔怪地看了婉清一眼。海天却神色如常,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他露出一个略带歉意却又大方得体的微笑,眼中满是真诚:“实在抱歉,开学这段时间事务繁多,没有抽出时间去看望苏老师和师母。过阵子稍闲些,我一定登门拜访。”

婉清的眉梢眼角立刻飞上一层喜色,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语调里满是迫不及待:“那敢情好。你打算……”

“海天,”我赶忙截断婉清的话,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你的英语又是师从哪位高人啊?我听你师母讲,你可是把外国语学院的王佐良教授都给镇住了呢。”

海天的眉梢轻轻掠过一丝诧异,但并未多问。随后,他脸上依然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对我们娓娓道来:

“‘镇住’可谈不上,王教授是过奖了。其实,我的英语是母亲所授。母亲是一位中学英语教师,幼时,她与外祖一家在伦敦居住。外祖父与祖父本是世交,论起辈分,他还是祖父的晚辈呢。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剑桥大学的博士,解放后,他们带着母亲从海外归来,本想大展宏图,有所作为,却不幸在五七年那场风波中受到冲击,最后在兴凯湖农场双双离世。母亲从此孤苦伶仃,幸得祖父收养,与父亲一同长大,后来两人结为夫妻。我出生后,母亲便常常用英语和我交流,等我会说话了,我们母子之间更是经常用英语对话。外祖父留下了大量英文原版书籍,其中大部分是文学名著、哲学著作以及文艺理论类书籍。当时可看的书也不多,我便将这些英文书籍与家中传承的古籍一起通读个遍。因此,我对现代汉语、古汉语和英语的反应几乎同样灵敏。父亲常开玩笑说:‘这三种语言,都可算作你的母语啦!’”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婉清眼中渐渐浮现出浓郁的欣赏之色,话语里满是爱才之情:“难怪李赋宁主任心心念念要把你调到英语系呢!海天,你现在的起点,已经是很多英语系学生梦寐以求的终点了。依我看,就你这深厚的中英文语言功底与文学素养,你真的很适合成为一名优秀的翻译。你可以将中国的优秀文学作品,特别是古代文学作品推向世界,也可以把世界文学作品介绍给……”

我赶忙不动声色地在婉清背后掐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急忙补救道:“当然啦,我听你苏老师说你是想搞创作。要是走写作这条路呢,那还是在中文系继续深造更合适些。”

海天眼中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师母说得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外国的语言再好,终究只是一种工具罢了。我还是更钟情于承载华夏五千年文明的汉语言。好了,我继续跑步了,苏老师,师母,再见!”

说罢,他向我们挥挥手,又继续向前跑去。婉清连忙在背后叮嘱道:“跑完别忘了把汗擦干,闪了汗是要感冒的。还有哇,有空记得到竹吟居来坐坐,可别把我们老两口忘了啊!”

“放心吧!一定!”海天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回过头来,笑着朝我们招了招手,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湖畔的人流中。

婉清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人群中收回,嘴里还轻声念叨着,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和自己嘀咕:“你说,他那个‘一定’是啥意思呢?是一定去竹吟居呢,还是一定把汗擦了呀?”

“你说呢?”我笑着反问了一句,“就算是一定去竹吟居,那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儿呢。你让人家‘有空’去,可你知道人家什么时候有空?”

婉清一听,立马就急了,伸出手轻轻打了我一下:“我之前明明想问他打算哪天来,不是你这家伙生硬硬地给打断了嘛!”

我的声音立刻变得严肃而郑重:“你记住,海天是一个独立性很强又极有主见的孩子,他会认真听取意见,慎重考虑自己的决定。但只要他决定的事情,谁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对于他,咱们只能影响和建议,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强迫。过度的热情只能给他带来压力,把他推得更远。反正咱们现在都把散步改到早晨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一刻。不过,以后再见到海天啊,你可别总把邀请他去竹吟居的事儿挂在嘴边了。要是有人天天这么跟你念叨,你不烦啊?”

婉清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也是啊。天天见上一面,这不亲也变亲了,何况他本来就对你有好感。不过,咱也得抓紧了。海天的影响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就算他不想出名,别人迟早也会注意到他的。刚才就连我都受影响了,居然动了让他离开中文系去当翻译的念头,更别说你们系那些老顽固了,要是真发现了这个宝贝,还不得争得头破血流啊?现在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咱俩得赶紧行动。这早晨散步啊,一天都不能落下。”说着,她就紧紧拽住我的胳膊,“走啦,回家!”

“哎,这么早回去啊!我一张相片都还没拍呢!”我急忙提出抗议。

婉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人都见到啦,还在这儿磨蹭啥啊!我可告诉你,再不走,早市儿可就散了。买不到菜,你今天就饿肚子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往镜春园走去,脚步又快又急。我笑着摇了摇头,也快步追了上去。

从那一天开始,每天清晨,我和婉清都会在未名湖畔,与海天来一场奇妙的“不期而遇”。几次下来,婉清竟然推算出了精确的时间,使得这种“不期而遇”尽可能在海天跑完步后出现,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和海天多聊上一会儿。海天常常会陪着我们在湖畔走上两圈。那时,我和海天便会天南海北地畅聊起来,聊天的话题信手拈来,却往往极具深度。我们会一同探讨多种文明共存的可能性,也会从哲学视角围绕老子《道德经》里的“有物混成”展开激辩,还会因未名湖畔的某座历史建筑而兴起兴亡之叹。兴致高昂时,我们甚至会一起高声吟诵《桃花扇》“哀江南”中那著名的语句:“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在这样的畅聊里,我愈发深刻地感受到海天包罗万象的知识广度、深邃幽远的思想深度,以及如潺潺溪流般淡雅悠远的诗意情怀。而且,他那宏观大气的格局、坦荡磊落的胸襟如正直高尚的风骨,也在言谈之间不经意地闪现。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我这个学术权威面前,他既没有因敬畏而噤若寒蝉、畏首畏尾,也未曾像那些浅薄之人般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他总是坦诚地以最质朴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思想、见解和情感。毫无浮夸之态,却直击思想和灵魂,让人在震动中久久回味。,每次畅谈过后,我都有一种酣畅淋漓、难以言表的痛快之感。

海天似乎也越来越喜欢这样的“邂逅”。偶尔我们来得早,碰到他还没跑完步,他竟会在跑完后主动来寻我们,陪着我们在湖畔悠然漫步、倾心交谈。婉清目睹这种变化,心中甚喜。一次,她甚至悄悄对我说道:“嘿,你瞧,咱们仨在这湖边一走,像不像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做梦呢吧!”

婉清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哼!我就不相信你没做过这样的梦!”

我顿时沉默了。是啊,怎么可能没做过这个梦呢?

过了好一会儿,婉清悄悄走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声音竟出乎意料地软了下来:“行了,回家吧!以后咱们坚持来就是了!哪怕最后啥也没成,就光每天能有这么一场敞开心扉的畅谈,也值了。”

望着婉清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我的心头猛地涌起一股酸楚又复杂的情绪。这世间,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不能生育这件事给婉清带来了怎样刻骨铭心的痛楚,而她对“一家三口”这种平凡幸福的渴望,就像久旱之人对甘霖的期盼一般强烈。每次我和海天交谈时,她从不轻易插话。但却一直用喜悦和满足的目光望着我们,好像一位贤妻良母沉醉在丈夫和儿子其乐融融、谈天说地的温馨画面中。而每当和海天分别之际,她又瞬间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母亲。那些叮嘱的话语,像“天凉了加件衣服”之类的琐事,一遍又一遍地从她口中说出。当听到海天恭顺又亲热的回应后,她会立刻喜上眉梢,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安慰。我知道,她是在这难得的场景中努力找寻着那份缺失的圆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仿佛在痛苦的深渊中抓住这一丝曙光,哪怕只是短暂的慰藉,也足以让她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与满足。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二十余载相濡以沫的漫长岁月里,我们相互依偎、彼此慰藉,看似平静如水,可在内心深处,都藏着对一份真正天伦之乐的炽热渴望啊!

我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婉清的脸颊,然后把她揽到我的怀里,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老伴儿,谁说咱俩这是在做梦呢?就算是梦,有梦可做也比没梦强啊。你瞧,这事儿谁说得准呢,万一哪天,真就梦想成真了呢。咱们就守着这念想,好好享受现在的日子,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就眷顾咱们了呢。”

婉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便放松地依偎在我怀里。把脸更深地埋进我怀里,我能感觉到她微微抽泣,我的胸膛也一片温热,那是她的泪水,也是我们共同流淌的渴望。

之后的日子里,婉清对早晨在未名湖畔散步愈发热衷。就连一个秋雨蒙蒙的清晨,她也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快点,老头子,你要是再磨蹭,海天那五圈都跑完了。”

我睡眼朦胧地瞅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我说,今天可是周日,外面还下着雨呢,这种天气谁不想在被窝里多睡会儿啊!海天说不定也不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见海天偷过懒?”婉清瞪大眼睛说道,“这雨看着也不大,海天肯定不会中断跑步的。不信咱俩打个赌,你输了就做一个星期的饭。”

天啊,一个星期!一天我都受不了啊!我满心不情愿,却也只好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时,我又犯起了嘀咕:“老伴儿啊,有风雨无阻锻炼的人,可没听说过有大清早打着伞到湖边散步的,更何况是咱们这年过半百的老两口,这不是让人笑话嘛?要是碰到海天,他能不起疑心?”

“这倒是个问题。”婉清沉思了一小会儿,目光突然落在我那台相机上,顿时两眼放光,“对,把相机带上,就说你非要拍未名湖的雨景!”她激动地拍了下手:“哎呀,这办法太棒了!以后下霜下雪的时候,咱们也有借口啦!”

天!这家伙,计划可够长远的,这是准备要打持久战啊!我只好挎着相机,撑着雨伞,和婉清一起出门“拍雨景”。临出门时,婉清还不忘给海天带上一把伞、一条大毛巾和我的一件外套。“这小子跑完步老是不记得穿外套,下雨天要是着了凉可咋办?”婉清一边唠唠叨叨地埋怨着,一边拉着我往未名湖畔走去。

果然,未名湖畔一片静谧,人迹寥寥。仅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大多是奔着食堂打饭而去的学生。即便在这样略显冷清的氛围中,我们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身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衣服上细密的水珠在微光下闪烁,分不清是细雨还是他奔跑而出的汗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略显凌乱地贴在额头,却更增添了几分不羁。脚步轻快有力,每一次落下,都在湿漉漉的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看到我们,他诧异地停下脚步。当听闻我要“拍雨景”后,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跑步,执意要在旁保护我。“您和师母都年过半百了,雨天路滑,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办?”他一脸固执地说道,“今天刚好是周日,我也没什么安排。护送您一程,我回去也能安心些。”

一番话恰恰说到了婉清的心坎里,她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说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啦!有你在身边护着,我们心里可就踏实多了。不过呀,你得先把身上的雨水擦擦,把外套披上,再打上这把伞。你苏老师呀,早料到你今天会来这儿跑步,特地准备了这些,就是担心你会着凉呢。你要是不穿,可就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啦!”

我无奈地瞧了婉清一眼,她却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海天的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他默默地接过毛巾,细心地擦干头上和脸上的雨水。之后,他郑重地将外套穿在身上,却没有接过婉清递来的伞,而是伸手拿过我手中的雨伞,旋即像那个熟悉的雨天一样,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把我稳稳地揽在怀里,轻声说道:“苏老师,走吧!”

我微微一怔,随后,一种熟悉的温暖如电流般迅速传遍了全身。我惊讶地发现,即便他刚在雨中跑完步,即便冰冷的雨水试图侵蚀他的体温,但那高大的身躯却依然那样炽热,仿佛有一团火在他体内燃烧,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在他的臂弯里,那种被保护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我的心弦,让我的内心深处泛起阵阵触动。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任由他揽着我向前走去。身旁有婉清在,我知道,她不会让海天再像上次那样被淋得透湿。此刻,在他的身旁,我感受到一种安心,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我们就像雨中的归人,朝着温暖前行。

就这样,在海天的保护下,我真的开始在未名湖畔拍起了雨景。海天一边护着我,一边向我询问一些关于摄影技巧的问题,顺便也给我一些建议。我渐渐发现,海天虽然不懂摄影,却有着极高的审美能力。他对光线和色彩的感知极为敏锐,在构图上也有着非凡的眼力,一眼就能确定主体与陪体的位置关系。而且,他总能发现那些容易被忽略却能提升画面质感的细节,让每一次按下快门都更有价值。在他的建议下,我竟真的拍出了许多称心如意的照片,一种不虚此行的满足感也油然而生。我突然想起初次与他相见之时,那背在他肩上的沾染着陈旧斑驳色彩的画夹,不禁脱口问道:“海天,你是不是学过美术?”

“嗯!”海天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有怀念,也有感慨,“我父亲是一名美术教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几乎从会拿笔开始,我就跟着他学习美术。因为没有实现当画家的梦想,父亲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在他的严格要求与悉心指导下,我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功底。父亲常说,我的美术天赋远胜于他,将来在美术领域定能有所成就。可是我却疯狂地爱上了文学,并且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十月份高考报名时,我瞒着父亲,偷偷把‘艺术生’这一项划掉了,这意味着我与所有的美术学院无缘。我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可他没有。他只是神色平静地对我说:‘我了解你,你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改变不了。人生终究是你自己的,你就按照自己选择的路勇敢地走下去吧。只是别放下那支画笔,它和文字一样,会成为你心灵与情感的另一个出口。’”

听完海天的讲述,我内心深受触动,眼中泛起一丝温热。看着海天脸上那抹尚未消散的落寞,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海天,别要再伤感了。你是幸运的,拥有一位睿智豁达的父亲。他未曾将自己未能实现梦想的遗憾,编织成禁锢你的绳索,反而用理解和包容为你撑起了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让你能毫无羁绊地朝着自己心中的方向振翅高飞。美术虽未成为你人生旅程中的主干道,但父亲赋予你的画笔,却成了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一扇能让你在情绪波澜中找到宣泄出口的门。孩子,好好珍视这份深沉的父爱吧。让那支饱含父爱的画笔,成为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你前行的每一步,无论风雨如何肆虐,都能为你指引方向,伴你一生。”

海天的眼中第一次漾起满满的感动。他望着我,睫毛微微抖动,眼神炽热而真挚。而后,他再次揽过我的肩膀。我们伴着细雨,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未名湖南岸,那座著名的临湖轩静静地在雨中伫立。门前的石阶在雨水的润泽下显出一种别样的润泽,斑驳的痕迹像是历史的书页,记载着这里曾经的故事。我习惯性地举起相机,试图将临湖轩与雨幕、未名湖完美融合在同一个画面里。海天这次却没有给我任何建议,只是在一旁默默为我打着伞。待我拍完照后,才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闻名遐迩的牌匾,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思考中。直到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

“苏老师,”他突然开口问道,“您了解司徒雷登校长吗?”

“哦?”我轻轻皱了下眉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海天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迷惑与苦恼交织的神色:“我从小就读过那篇关于他的家喻户晓的文章,可我从祖父和父亲那儿听到的他,和文章里讲的相差甚远。他们虽没接触过司徒雷登校长,但认识好几个熟悉他的燕大校友,也听过不少有关他的故事。从这些故事来看,如果司徒雷登校长真像文章里说的那样是‘装着爱中国’,那这装得也太真挚、太艰辛、太义无反顾了。他就像是用一生来‘伪装’这份爱,这可能吗?我觉得这里面既然有矛盾,那肯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本想通过查资料来解决,可却几乎找不到和他相关的资料。”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记得高中语文唯一一次没考第一名,就是因为试卷上出了一道有关于这篇文章的分析论述题。一道十二分的大题,我一个字都没写。后来老师问我,我告诉他,我觉得参考书上的答案不对,但又找不到正确答案,所以无法作答。以后要是试卷上再出现类似的题,在我没找到正确答案之前,我还是不会回答。当时老师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可我没有办法。幸亏高考没考这篇文章,不然扣的可就不止两分了。来到北大之后,我在图书馆中总算找到了不少有关他的资料,甚至包括他在日本监狱中所著的自传《在华五十年》。读罢这些资料,我越发坚信,他对中国的爱是真挚的,他为中国教育事业立下的卓越功勋也是不可磨灭的。我觉得大多数中国人对他存在误解和偏见。因此,我迫切地想听一听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对他的评价。”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原本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松开了,看向海天的目光里也不由自主地增添了几分赞赏。这个执着又倔强的孩子啊,在视分数如生命的高中时期,他也绝不违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去迎合既定答案。在他身上,我再次看到了一种执着探寻真理的精神,一种不被固有观点所桎梏的独立,一种面对未知勇于质疑的无畏,还有在求知路上即便荆棘密布仍勇往直前的坚定。在充斥着各种诱惑的社会环境下,能坚守这种品质的学者也已不多见了。面对这样如钻石般璀璨珍贵的学生,我又怎会不满足他的要求呢?

“司徒雷登校长啊,我可不敢说了解,只是有那么点儿印象。不过,我的父母和你师母的父母,那对他是熟得很。要是说起他,可有得聊了。”我看着雨丝渐渐变大,朝着不远处的临湖轩指了指,“咱还是去那房檐下聊吧。”

于是,我们行至临湖轩的房檐之下,将雨伞收好。檐角飞翘,串串水珠晶莹剔透,顺势滑落,我的思绪也随之飘远,渐渐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我的父母和你师母的父母,都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也都留校任教,对司徒雷登这位老校长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父母的婚礼是他主持的,我出生时,也是他第一个前来道贺的,还把我抱在手里哄了好一会儿。他并不只是对我父母这样关心,而是对学校的每一个人都关心备至。正如冰心先生所说:‘他能够叫出学校里每一个人的名字,不管是学生、敲钟的,还是扫地的。这团体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总有成千上万的人。这上千上万人的生、 婚、病、死四件大事里,都短不了他。你添一个孩子、害一场病、过一次生日、死一个亲人,第一封短简是他寄的,第一盆鲜花是他送的,第一个欢迎微笑、第一句真挚的慰语,都是从他来的。’所以直到现在,许多燕大的老师和校友,依然对他有很深的感情。这燕大凝聚了他毕生的心血。想当年,他到处在美国富人和中国正要之间周旋筹款,骑着毛驴把北平逛了个遍,才给燕大找到了这片当时近乎废墟的新校址。那时候的燕大,学生只有九十四人,□□没几个,校舍也就那么几间。可在短短十年内,就跻身世界一流大学行列,这都是司徒雷登校长的功劳。而且,他的办学理念在当时也很先进。燕京大学原本是教会学校,可他坚持‘中国人有权规定外国人在中国国土上实施怎样的教育’,不把综教课设为必修课,学生和老师也不必信教。同时,他还为学校聘请了一批有名望的教师,并坚持中外教师同等同酬。听我父亲说,那时教授月薪360大洋,校长月薪500大洋。当时的国立大学常拖欠工资,燕大却从不拖欠。而司徒雷登校长只拿教授的工资,平时生活也很朴素,连袜子都打着补丁。

“更难得的是,司徒雷登校长特别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九·一八事变后,他带着几百名燕大师生上街游行。我父亲参加了那次游行,亲眼看到司徒雷登校长走在队伍最前面高呼:‘打倒日本地国主意!’1934 北京学生为反对正俯的不抵抗政策,组织顷愿团去南京,司徒雷登校长也积极支持,他说:‘如果此次燕京大学学生没有参加顷愿,那说明这些年来我的教育就完全失败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北平被日本占领。日本人经常找借口抓捕燕大师生,每次都是司徒雷登校长在美国岭事馆和日本住军司令部之间奔走斡旋,想尽办法把被捕的师生莹救出来。尽管如此,他依然支持师生的爱国活动。他在一次对全校师生的讲话里说:‘燕京大学不是世外桃源,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要关心国家大事,’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天早上,一直对司徒雷登校长和燕大怀恨在心的日本宪兵队闯进燕园,抓走了十八名师生。司徒雷登校长虽然在天津为学校募捐筹款,却也没能幸免,被日本现兵队逮捕并压到北京。后来,其他人都被莹救出来,只有司徒雷登校长被关压四年之久。在这四年中,他不仅没有屈服,反而用坚韧顽强的毅力完成了自传的大部分内容。日本投降后,他被释放出来,第二天就回到学校,着手重建校园。很快,燕大的校旗又一次在校园上空升起。就在那一刻,许多燕大师生热泪盈眶,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家。”

我又一次停了下来,唇边飘过一声轻微的叹息:“海天,你说得对,司徒雷登校长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对中国充满了情感。七十岁之前,他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人民。也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了这么一个大驶。他的本心是促和平、息战火,可一旦陷入国与国的正志棋局,诸多事情就变得错综复杂了。平心而论,你提及的那篇文章,不少观点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作者与其说是在挖苦司徒雷登校长,倒不如说是将矛头对准美国正俯,司徒雷登校长不过是美国正俯的一个代表罢了。况且,司徒雷登校长在大驶任上,一些言行确实值得斟酌。就说他为美国扶日政策辩解,讲什么‘既已接受美国救济,就不该指责美国政策’,这句话使得许多人拒绝购买救济粮以抵制这一政策,连我父母和众多燕大师生听后都心生寒意。总之,作为一名外胶官,他的一言一行势必要维护美国利益。即便如此,他在各方之间斡旋,却没一方对他满意,最终只能落寞地离开这个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国度,此后再也未能踏上中国的土地。在我看来,身为外胶官,他既是美国政策的执行者,也是受害者。他回国便遭禁盐,三个月后中风瘫痪,在之后的十三年里只能在轮椅上度日,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仅有一直追随他的学生傅泾波予以照料。前年傅泾波来到中国,我曾与他相见。他告诉我,晚年的司徒雷登校长也曾反思自己任大驶期间的言行。临终前,他嘱托傅泾波将其骨灰安放在燕园他妻子身旁,傅泾波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沟通这件事。只可惜啊,原本上头都已经批准了这一请求,却遭到北大一群玛猎主意老太太的反对,原因竟然只是‘他是某人点名批评过的人’。她们联名上书抵制,致使此事至今未能落实。唉!”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偌大的燕园,竟容不下一个司徒雷登!”

我终于结束了自己这长长的讲述。海天的双眼始终凝视着我,显然已深深沉浸于我的讲述之中。待我话音落下,他仍伫立原地,眉头轻锁,眼神中透着凝重与思索,面容亦有几分动容。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头,双眸之中闪烁着复杂而深邃的光芒。“苏老师,”他缓缓开口,“我明白了,那篇文章不过是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放在当时的形势中,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司徒雷登校长在外胶领域确实是失败的。但他担任大驶仅仅只有两年时间,而在此之前的四十八年,他始终在中国投身教育事业,也因此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可以说,他在中国的这五十年,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中国社会做着有益的建设性工作,直至被任命为大驶,他生活的重心以及命运才悄然改变。我们不能因为某人的几句话,就把他的功绩和情感全部抹杀掉,而应该给他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司徒雷登校长回美国去了,可是在那个时代,亲眼见证他的努力、功劳和人品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什么这么多年,却没见谁为他说过一句公道话呢?”

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闷与痛楚如潮水般猛地涌起,在胸腔里疯狂翻搅,还杂糅着丝丝悲愤与怅惘。“海天,”我开口说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沧桑感,“你应该能明白,在那个特殊时代,面对那样的形势,还有几个人敢为司徒雷登校长说话?在人人自危的环境里,保全自己是本能反应。毕竟人首先得努力活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站出来发出正义之声,只是没被太多人知晓罢了。就像我的父母,在那段动荡岁月中就曾为司徒雷登校长仗义执言,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颤抖。往昔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此刻像锋利的刀刃,在我心尖上慢慢割扯。海天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快步走上前,扶住我的肩膀,既急切又带着几分自责地说:“苏老师,您……您别讲了。都怪我,勾起了您这些伤心事。我……我还是送您回竹吟居吧!”

我缓缓摆了摆手:“这事儿不怪你。这些回忆,在我心里积压太久了。我和你师母一直都不愿提起,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却又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今,是到了把它搬起来的时候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试图在这汹涌的情绪洪流中找到一丝镇定。待到情绪平静下来后,我开始缓缓地讲起了那段沉痛的过往: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那段动荡岁月刚刚开启的第一年。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出的馊主意,北大竟召开了一场披叛司徒雷登校长的大会,还要求全体教职员工必须参加。我和我的父母,还有你的师母,都一同参与了那次大会。会场上四处挂满了刻意丑化司徒雷登校长的漫画,以及写满侮辱性口号的标雨。那些不堪的画面和恶意的言辞,让人看了既恶心又愤怒。会议开始后,先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用一种夸张高亢的声音朗读了那篇几乎家喻户晓的文章。随后,便是形形色色的人物轮番登场,揭露司徒雷登校长所谓的‘罪行’。让我们感到惊讶又气愤的是,这些人当中,居然有相当一部分是前燕京大学的老师以及他们的家属。在他们的描述里,司徒雷登校长俨然成了一个虚伪狡诈、假仁假义的小人。他曾经为学校付出的无数心血,对每一位师生所给予的真挚热忱的关怀与帮助,都被歪曲成了别有用心、带有强烈伪装色彩的小恩小惠,其背后均隐藏着险恶而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有些人还信口雌黄,指责他贪乌学校的办学经费、思想堕落俯朽、生活奢靡放荡,并且编造出一大堆荒诞离奇、毫无根据的‘事实’来支撑他们的污蔑。我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地蹿升起来,而且越烧越旺,大有燎原之势。再看看坐在我身旁的父亲,他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里面蕴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那股压力量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我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实话,父亲对于当时社会上存在的诸多不合理现象早就心存不满,只是为了我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安宁,一直以来都谨小慎微地隐忍着。可如今在这样的场合下,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快要忍耐不住了。果然,当一位前司徒雷登校长秘书的遗孀在台上情绪激昂地慷慨陈词,编造出司徒雷登校长在他的妻子艾琳去世之后,一边假装深情款款,每天都会前往妻子的墓地虔诚祈祷,一边却又在暗地里与女学生暧昧不明的谎言时,父亲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嗖’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闭嘴!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诋毁他!永远都没有!’

“这一声怒喝,瞬间让喧闹的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父亲全然不顾旁人的诧异,大踏步登上主席台,母亲也毫不犹豫地跟上去。我刚想和他们一同前往,却被父亲一道严厉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父亲稳稳地站在主席台上,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还没说一句话,那磅礴的气势却已经镇住了全场。他的面庞冷峻,正气凛然,可那声音却沉稳得如同深潭之水,缓缓流淌而出:“诸位,自二十年代末起,我便踏入燕大校园求学,此后于燕大与北大执教,悠悠数十载,亲身见证了燕大的蓬勃兴起与无上荣光,更目睹了司徒雷登校长为这所学府倾洒的每一滴心血。我能够负责任地说,没有司徒雷登校长,就不会有曾经那个令人骄傲、人才辈出的燕大,同样也不会有如今底蕴深厚、朝气蓬勃的北大。这燕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哪一处没有凝聚着他的心血?咱们这些燕大的师生,有谁没得到过他的关怀与照顾?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那么在一片荒芜中建立起如此美丽的燕园是小恩小惠吗?仅仅创办三十三年,注册学生还不到一万人,却为中国培育了一大批出类拔萃的人才是小恩小惠吗?为每一个燕大人的成长和发展倾尽心血是小恩小惠吗?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竭尽全力保护学校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位师生是小恩小惠吗?当然,我承认,他在当外胶官的两年里,是做了一些错误的决定,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和损失。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他在外胶上的失败,就否定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校长!不能因为他外胶方面的过错,就无视他对中国教育做出的巨大贡献,以及他对中国这片土地的深情厚爱!而你!”父亲猛地伸出手指,直指讲台上早已乱了阵脚的遗孀,那伸直的手臂与手指,恰似寒夜中闪着凛冽寒光的利刃,竟令对方面容失色,肌肉不受控地抽搐起来。接着,父亲的手指又坚定地指向那些曾受老校长庇佑,如今却倒戈相向、以谣言诽谤恩人的前燕大教师:“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曾经感受过老校长的关爱,体会过他给予的温暖,可现在却反咬一口,用荒诞不经的谣言和恶毒的话语毫无根据地指责、诽谤他。我问问你们,难道你们自己真的相信那些说出口的话吗?你们说出那些违背良心的话时,心里难道不发慌吗?灵魂难道不颤抖吗?你们就不怕已经在九泉之下的老校长死不瞑目,不怕自己会遭到报应吗?人啊,总要有一点良心和底线的。要是失去了这些,那和没有人性的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随后,父亲突然转身面向台下的所有老师,表情严肃而庄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同志们,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和大家讲话了。我也清楚说出这番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只为了还老校长一个公道,为了不辜负我们‘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更是为了以后能做一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人,而不是一只摇尾乞怜、没有骨气的狗!他们可以抓走我,但却带不走我今天说的这些话,更带不走老校长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的伟大功绩和播撒下的无尽爱意。他也许再也回不到这片他日夜思念的燕园了,但是他在这里留下的每一个足迹,都会被这片土地永远铭记!‘

“父亲的话音终了,那番震撼全场的话语,却依旧在空气中回荡。整整一分钟,会场里一片死寂。然后,会议的主持人,历史系的一位中年教师开口了:‘老苏,你今日这一席话,无异于自断后路,没人能再保得住你了。跟我们走吧。’语毕,他的目光又转向母亲,声音略微顿了顿:‘你,怎么说?如果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他的言辞含糊,但谁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母亲缓慢而坚定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只说了一句话:‘我支持我丈夫的每一句话,包括每一个标点。’

“主持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挥手叫来了几个学生,架住了我的父母,向门口走去。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只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如潮水般直往头顶冲去。我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几乎要被这股狂怒与绝望吞噬。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像一头发狂的小狮子,不假思索便要往台上冲。你师母和我的学生如晋立刻冲过来,死命地抱住了我。到现在,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如晋的手臂如同铁箍一般勒在我身上。我拼命挣扎着,却突然听到父亲的一声暴喝,从主席台上传来,却在我耳边真真切切地炸响:‘苏文,闭嘴!道不同不相为谋,从现在起,我不想听到你任何一句话!’

“我刹那间愣住了,脑子好似被浆糊糊住,一时间竟没能悟透父亲言语中的深意。正迷茫间,如晋凑近我耳畔,急促又轻声地说道:“苏老师,您要是也掉进去了,伯父伯母可就彻底没指望了。您万不可截断他们仅存的那点生机,更别辜负了二老这最后的苦心呐。’这话如一声惊雷,猛地在我心中炸响,我瞬间回过神来,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心里一阵酸涩,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滑落。我只能无助地望着父母被人强行架走,那远去的背影好似一把锐利的钩子,将我的心扯得生疼。在你师母和如晋的搀扶下,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竹吟居,心中除了寒冷,就是凄凉与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身体仿佛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每日只是守在竹吟居,满心焦灼地等待如晋带来消息。也不知如晋使了何种法子,竟成功联络上看守我父母的一名学生,每日向其探询老两口的状况。每次来到竹吟居,他都告诉我父母‘还好’,但我瞧见他那愈发凝重的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如实相告。可我不敢去追问,不敢去打破那层或许能自我安慰的薄纱,只能在煎熬中默默吞咽这份疑虑与痛苦。直到一周后,如晋脚步踉跄地迈入竹吟居,眼眶通红,颤抖着递来一个纸包,哽咽着说:“苏老师,伯父伯母他们……已经过世了,死因目前还不清楚,遗体都火化了。我以家属身份领了骨灰,怕竹吟居被搜查,先放在我家里了。’

“那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崩塌成了一片废墟。我颤抖着打开那个纸包,里面是一张被残忍剪成两半的全家福。那是父亲无比珍视、一直夹在钱夹里随身携带的唯一一张全家福啊。如今,照片上我和婉清的影像却被无情地裁去。如晋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这是他们从伯父身上搜到的。伯父就拿着这张照片,痛心疾首地斥责您,说您忘恩负义,和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为了表明心迹,竟然亲手剪断这仅有的全家合影,让他们伤透了心。伯母也在一旁附和,他们这才相信您已与家庭彻底决裂,估计会……放您一马。’

“我的心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悲恸与震惊之中。原来,父母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他们坦然面对可能到来的厄运,却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我挣得了一线生机。悲痛如汹涌的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我想放声大哭,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无数个深夜,我独自在黑暗中饮泣,泪水浸湿了枕头,却始终没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后来,我试着用胶水把那残缺的全家福勉强粘起,然而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却一直刺痛着我的双眼。当那段动荡的岁月终于结束,我赶忙找照相馆的师傅修复照片。如今,照片上的裂痕已然消失不见,可它却化作一道深深的伤口,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间,在每一个寂静的时刻,都在心底隐隐作痛。”

我用颤抖的声音讲完了这些压在心底许久的往事,只觉满心的酸楚与疼痛如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在胸膛里剧烈翻涌,喉咙像是被一团浓重的哀伤哽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悲号与呜咽被死死地禁锢其中,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找寻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只能任由这无尽的苦痛在体内肆意冲撞,把灵魂搅得支离破碎。海天静静地听着,眼眶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眼泪。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心疼、钦佩与敬重。“如果是我,在那一刻也会站出来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与其在屈辱与丧失良知中苟延残喘,不如毅然赴死,以最后的力量为挚爱之人谋求一线生机。”他突然张开双臂,猝不及防地把我紧紧拥在怀里,两条坚实的臂膀有力而温存地圈住了我。“苏老师,哭出来!”他动情地说,“放心,有我护着您,您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若置身于迷离的梦境中。紧接着,海天怀抱传来的炽热温度,恰似冬日的炉火,又如穿透阴霾的暖阳,瞬间融化了我心中那座冰封多年的堡垒,让我背负了二十载的沉重枷锁开始松动、瓦解。那环绕着我的有力双臂,仿若铜墙铁壁,给予我无尽的安心,让我真切感受到那能遮风挡雨的强大力量。于是,二十年来因父母惨烈离世而压抑在心底的泪水,此刻终于冲垮了那扇被禁锢的情感闸门。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汹涌的情感洪流,哇地一声,在海天的怀抱里毫无顾忌地哭了出来,任决堤的泪水肆意地打湿了他的衣衫。那哭声起初带着几分沙哑与悲怆,而后愈发响亮,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年来的痛苦、思念、遗憾统统宣泄而出。我的身体随着哭声剧烈地抽动,双手紧紧抱住海天高大的身躯,仿佛那是我在这汹涌的情感洪流中的救命稻草。海天把我揽得更紧了。他用一只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肩头,仿佛在为我这颗破碎颤抖的心注入镇定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婉清悄然从身后环住了我,脸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那熟悉而温热的触感带给我一种无言的温馨。我的哭声慢慢停歇,心灵像是卸去了沉沉重负,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安宁。雨,还在下着。雨滴打在门前的台阶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仨就这般静静地依偎在临湖轩那透着岁月韵味的屋檐下,在这缠绵的秋雨里,相互传递着体温,仿佛所有的纷扰都已远去,只余下彼此相伴的安心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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