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趁机说道:“别动不动就揍啊,打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李奎道:“她有时候发贱,不打她不行。”
二姐道:“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她想不到的事你可以教她做。你这么大男子,娶了这么个漂亮小媳妇,不知道爱护,成天打来打去的。多灵气的一个小姑娘,才嫁给你几天,就让你折腾傻了。”
李奎道:“其实我也不想打,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二姐道:“控制不住也得控制。小青老实,要娶到个厉害媳妇,不把你脸挠成血葫芦才怪。”二姐朝仍然在炕上呆坐着的何青说:“小青,他再打你,你就去找我。我倒拿他没办法,我们家你二姐夫比他又高又大,过来揍他给你出气。”
李奎不知二姐说的是真是假,嗫嚅道:“你家那个他凭什么来打我,我打的是自己的媳妇。”
二姐道:“是你媳妇不假,可她是我妹妹。”
我和二姐告别的时候,何青出来送我俩,特意穿上一件新棉袄,红底白花,大概是结婚时做的吧。我俩走了很远了,她还在院门口站着,新棉袄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红色。
三
我上高中的第二年暑假回来,发现何青也在她妈家。路上见到我,只问了句:“放假了?”就低着头过去了。妈妈告诉我她回来有两三个月了,怎么劝也不回去,说要离婚。老何太太心疼女儿,说不行就离了吧,饿死咱们全家就一块死,别让孩子受那个罪了。可老何头坚决不同意,说,彩礼钱都用来给她哥哥娶媳妇了,拿什么退还?结婚后这一年多,女婿隔三差五就给送点小米来,加在一起也有个百十来斤,你用什么还?后来发现何青怀孕了,如果生下来,带个孩子,真离了婚,还能嫁出去吗?连老何太太也不主张离婚了。
李奎来接了几趟,何青就是不回去。后来李奎保证不再打她,说“你肚子里就是我的儿子,我还能打我的儿子吗?”何青才跟着回到婚后的家,
三年之后,我上了大学,大学又是四年,毕业后分到一个偏远县城中学教书。这期间也回了几次家乡,也去过二姐家,但二姐已经不在原来的村子住了。她的公婆先后去世,给他们留下来三间房,她搬到了公婆家的小村子去住。虽然离原来的村子不远,但对何青家里的事也就无从知晓,我也没再打听过何青的情况。直到1974年秋天,二姐夫得脑膜炎去逝,我回家乡奔丧,才又见到了何青。
虽然已经实行了丧葬改革,当地农村还是偷偷摸摸地土葬。离二姐家村子不远有一片盐碱地,当地人叫做碱沟,不但不长庄家,草也长不好。附近的村民就选一小块做自家的墓地,姐夫的父母就埋葬在那里,姐夫去另一个世界也自然得在父母身边尽孝。姐夫家是当地一个大家族,去送葬的人不少。在送葬的人群中我发现一个中年妇女,一身蓝布旧衣服,短发,身材比较高大。从那个身形中一眼就看出是何青何大喇叭。我急不可待地奔过去,问道:
“怎么在这见到你?”
何青道:"我和二姐家是亲戚。我的小姑子嫁给了二姐夫的弟弟,我应该管二姐叫嫂子呢。” 何青比原来似乎更高了,但明显的瘦了,也憔悴了。原来圆嘟嘟的脸变得尖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才三十几岁,头上已经有了几茎白发。我问道:
“你们家那个,就是那个李奎怎么没来?”
何青道:“来不了了,在蹲大狱呢。”
我听了感到很奇怪,问道:“犯了什么事?”
何青道:“什么事?还不是因为手贱,把人打伤了。”
何青告诉我,邻居家在两家之间垒一段土坯院墙,李奎说占了他家半尺宽的地方,非让人家拆掉。邻居说,好容易垒的,拆了,坯就废了,不行陪你家点钱。他说什么也不干,拿把搞头就去刨。邻居家媳妇去挡,他一搞打到人家腰上,把人家媳妇打倒,腰椎骨折,瘫痪。法院定的是重伤害罪,判刑十年。何青无限感慨道:
“最后墙是拆了,半尺地方也倒出来了,可有什么用?自己进监狱了,房子也卖了,陪了邻居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和三个孩子不得不和公公婆婆挤在一起住。终于吃亏在那个鬼脾气上面,打我也还受了,打别人终于打出祸来了。”
我问何青:“进去几年了?你就那么等着吗?”
何青道:“三年了,不等着怎么办?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三个孩子。我带着三个孩子嫁谁去?李奎的爹因为账目不清,会计也丢了,他妈还有病,把三个孩子丢给谁去?再苦再累,我得把三个孩子养大。”
我叹了口气道:“你又够苦的了。”
何青道:“再苦也就是挨点累,总比在别人打骂下活着好。现在农村日子也好多了,粮食总算够吃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吃苦的命。小时候挨饿,不挨饿了挨打,不挨打了挨累。”
我说:“总会好的,孩子都大了你就该享福了。”
何青道:“我也这么想。有些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当年李奎打我,开始我就使劲哭,我越哭她越打。后来我干脆忍着,看他能把我打什么样,我一忍他倒不打了。闹了几次离婚,都没离成。后来有了孩子,我俩一打架,孩子就哭,他舍不得孩子,我俩打架就越来越少了。心想,好好过日子吧。谁成想他手闲的痒痒,为点小事打人家邻居,把自己打进监狱里了,刚刚好一点的日子又到头了。”
我说:“已经过去3年了,还有7年,在狱里表现好还能减减刑,也就等那么三五年吧。”
最后何青问我:“你还是一个人啊?”
我告诉她还是独自一个。何青道:“小时候你小媳妇一大帮,现在姑娘在后面是不是也排成一长队,等着你挑啊?”
我说:“哪有啊,在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再说臭老九,也不值钱。”
何青道:“还是你眼眶太高,差一不二就行了。要记住,男女都一样,可得找个脾气好的,我可受够坏脾气人的罪了。”
何青让我到她家去看看。一是到她家还得走三四里路,这几天也挺累了;二是姐夫刚走,姐姐自然很伤心,也需要我陪一陪。安葬完姐夫,我就和几个外甥回姐姐家了。
四
倏忽十几年、二十年过去了,父母早已不在,姐姐被在深圳的外甥接去安度晚年,老家我已经没什么牵挂,信息早已不通。而我自己已不在边疆县城,早就调到一个中等城市某大学教书。我不但已经有了另一半,而且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被北京一家国企招聘成为一名高管。活跃在我眼前的是大学的同事,一届届的学生,童年的伙伴鸭蛋、二闺女、何大喇叭都早已沉潜到记忆的深处,逐渐地淡忘了。
我的生活还是一帆风顺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临近退休的时候,老伴突然得了脑血栓,虽然经过一段治疗和强制锻炼,恢复得不错,但也只能做到半自理,需要人照顾。我不得不提前两年退休。护理了一年之后,突然有一家学校要聘我,待遇还不菲。我想何不找个保姆照顾老伴,我出去工作,我既得到了解放,打工所赚的钱还有所剩余。儿子也希望我雇个保姆,减轻家务和护理老伴的劳累。于是我在58同城发了一小段招聘广告,因为老伴个比较高,又比较壮,特意强调保姆要个高、健壮,年纪在55岁以下,因为年轻毕竟体力好,至少老伴跌倒了,能扶得起来。
广告发出去之后,很快就接到几个应聘电话,但不是个太矮就是太瘦弱,总之没有太合适的。正当我有点失望的时候,一天晚饭后,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邻居来找我闲聊,急忙去开门,进来的却是个戴着口罩的老太太,比我还高,比老伴还壮,打扮也比较时髦,头发染得黑黑的,上身是个紧身T恤衫,下身是个黑色长裙。一进屋就说:
“我没打招呼就来了,我闺女说你要招个保姆,要个高的,看我这个个头怎么样?就是年纪大了点,58岁。”
我一看,个头真的没说的,也很壮实,年纪大几岁也没关系,护理老伴绝对没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等我回答,老太太又说道:“我得让你看看长得什么样,别长得像猪八戒她二姨,让人看了心烦。”
老太太摘下口罩,突然感到眉眼是那样熟悉,虽然老了,仍然想得出当年的模样,毛嘟嘟的黑眼睛,胖嘟嘟的圆脸,稍稍大点的嘴,稍稍厚点的嘴唇……就是脸大了许多,光滑了许多。我惊奇地问道:
“你是不是姓何?叫……”
老太太抢着回答:“叫何……”她没说出下一个字,突然一把抱住了我,叫道:“怎么这么巧,我是你的小媳妇何大喇叭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茫茫人海,很多都是擦肩而过,即使相处过的,同学、同事,学生,邻里,分别之后再就难得相遇。我和何青在三十年之后、在离老家千里之遥的另一座城市能够相遇,简直就是个奇迹。
何青紧紧抱着我的臂膀是那样粗壮有力,胖胖的圆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坐在沙发上的老伴愣愣地看着我和一个刚刚进门的老太太突然抱在了一起,投过来惊异的目光。我赶紧地解释道:“老家的熟人,小时候的玩伴……”
我把何青让到沙发上,让她坐到老伴的身边,我搬个小凳坐在她对面聊了起来。我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怎么来到了这个市。她说苦是没少吃,但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老大在老家农村种地,儿子都娶媳妇了。不太富裕,过得也还行,以前她就一直在老大家。老二也是儿子,高中毕业,花钱读的职大,在上海打工,也成家了。老三是女儿,考到了这个市的医学院,毕业后就留在了市里,女婿是女儿的同班同学,两人都在市立第三医院工作。她是来给看孩子的,孩子看大了,上了幼儿园,没事干,寻思找个营生挣两个钱,别的活干不了,照顾个病人,做做饭还是行的。
我问道:“李奎还跟你在一起吗?”
何青道:“不在一起怎么办?等了那么多年,总不能把他扔了,再不好也是个伴。开始他在老家和大儿子一起种地,去年把地都交给了儿子,也到我这里来了,给医院当保安。”
我笑着问:“李奎还经常打你吗?”
何青道:“打我?我还想打他呢。几年大狱真把他改造好了,出来后就像另一个人一样,说我带三个孩子不容易,得好好报答报答我。说实话,现在他还真打不过我,当初我嫁他的时候,年纪小,身体没发育起来,没有力气,就得忍受他打。后来我长高了,长壮了,他打我我就和他撕巴,经常和他打个平手。”
我问她:“你们俩都出来挣钱,家里还那么需要钱吗?”
何青道:“怎么说呢,要平时生活,真不缺钱,过去那种缺吃少穿的日子早就过去了。赶上个好时代,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老大自己是年吃年用,顾不了我。老二钱不少挣,每月都给我寄钱。给小闺女看孩子,也不白看,每月也给我钱。主要是在农村呆够了,上海去不了,想和老李挣几个钱,在市里买个小房,就落脚在姑娘跟前,也当当城市人。”
我笑道:“你这早就是城里人了,哪里能看出农村小野姑娘何大喇叭的影子?比我们城里人都时髦。”
何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寻思我真时髦啊?都是女儿现给我买的,早晨才穿上。女儿说,到人家去应聘,穿的利索点,像样点,别让人嫌埋汰、窝囊。”
我诚恳地说道:“我真不好意让你给当保姆。”
何青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小媳妇。今生今世我肯定不可能给你当真媳妇了,能当真丫鬟,这也是一种缘分。”
我和老伴讲了小时候在农村玩过家家的事,那次二姐已经选了别人给我当媳妇,让她当丫鬟,何青哭了一场,说啥不当丫鬟,当了二房才不哭了。老伴听后也笑了,连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
我说:“什么丫鬟小姐的,就是互相帮助。”
何青道:“其实我就是个丫鬟命。我肯定照顾好嫂子外加上你,我要把你们俩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亲嫂子对待。”
不用说,交易达成了,不用签协议,不用验身份证,不用讨价还价,我是按市里保姆最高价给她定的月薪。也不用规定每月几个休息日,她什么时候去姑娘那就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第二天何青就正式上工了,那身时髦装扔在姑娘家了,换上了一身兰布工作服。不用说,何青是尽心尽力,和老伴也合得来,相处如同亲姊妹。只要我在家,出来进去,我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真就是一家人。
李奎没事也到我家来,来了之后我让何青弄几个菜,和她一起喝点酒。李奎比年轻时瘦了,也憔悴了,脸上不少皱纹,显得比何青老得多。10年牢狱生活在他身还是留下些痕迹。但还结实,精神也不错,喝酒时总不忘夸他爱哭又能干的小媳妇。
就这样,何青一直在我家5年多。直到我北京的儿子有了媳妇,有了房,把我和他妈妈接去养老,才不得不分开。
就这样,当年小时候的玩伴,曾经的小媳妇,在我们都进入老年的时候,一起生活了5年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