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夜雨击打残瓦,他抬头望向京城方向。
想着李又仙被囚在嘉靖皇帝丹房的模样。
念着徐阶官服补子上的白鹇。
当年他们约定:
徐阶为官,做清流臣子;张遥经商,做豪商富贾。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香杵突然折断,木刺扎进掌心。
鲜血滴进香粉,竟泛起诡异的靛蓝色。
张遥的袍角扫过潮湿的墙角,腰间的香囊绣着半阙《鹧鸪天》——那是徐阶中进士那年题的词。
陆炳回到京城私宅,换上私服,在棋盘上摆着黑白子:
手执一黑子,却迟迟不放下。
"指挥使在等什么?"贺婴忍不住问。
陆炳拈着黑棋对着烛火,良久方道:"等阶儿回京。"
迟迟钟鼓初长夜,惊起一群寒鸦。
江西吉安府值房里,徐阶似是心有灵犀,突然推开窗。
雪片落进他掌心,竟化作一滴温热。
雪,漫天飞舞。
嘉靖十六年冬,北京城西的官道上,一匹青骢马踏碎薄霜。
严嵩裹紧貂裘,单骑疾驰向紫禁城。
礼部衙门的烛火彻夜未熄,世宗皇帝正与辅臣议定《明伦大典》的细节。
"陛下,严尚书到了。"小太监跪禀。
世宗从奏折堆里抬头,朱笔未搁:"宣。"
严嵩趋步入殿,袍角还沾着夜露。
案上摊开的《祀仪成典》写满朱批,墨迹未干——这是第三稿了。
世宗指尖点着"天地分祀"的条目,忽然冷笑:"张璁当年说‘合祀方合古礼’,如今倒要朕来纠谬!"
严嵩的宅邸在城西宣武门外,距禁城四里。
按制,尚书入朝该乘轿配隶,但世宗召见频繁,往往辰时议礼、戌时问卜。
某夜大雪,严嵩弃轿策马。
马蹄在棋盘街的青石上打滑。
随从追不上,只见他孤身投入东华门的阴影里。
次日,世宗抚掌笑问:"朕闻严卿雪夜走马,可比得上李愬夜袭蔡州?"
严嵩伏地:"臣非为破敌,实恐迟了陛下论《云门》之乐。"
西苑值房里,严嵩的狼毫笔尖悬在青藤纸上。昨夜世宗梦见白鹿衔芝,他需即刻献上应梦青词。
"瑶光降祉,白鹿呈祥。陛下德通昊苍,故有仙兽献瑞..."
写至"昊苍"二字时,严嵩突然顿笔——三年前在南京,他还在青词里暗讽邵元节"方士惑主"。
如今墨迹淋漓间,已尽是"圣寿万年"的颂圣辞。
"老爷,夏言今日又驳了您的郊祀议案。"管家低声报信。
严嵩正在焚毁草稿,火盆里青词灰烬翻卷:"无妨。明日陛下要论‘大禘礼’,你且看..."
话音未落,宫门监已在门外高呼:"圣谕!宣礼部尚书即刻入对!"
严嵩抓起新写的《禘礼疏》冲进夜色。
管家望着雪地上零落的马蹄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爷中进士那年,钤山堂的梅花也是这样,急匆匆地开败了……
嘉靖十七年。
嘉靖年间的江西按察司衙门,青砖黛瓦间透着一股肃穆。
徐阶正伏案批阅卷宗,忽闻堂外一阵喧哗。
"徐大人!夏尚书的族侄求见!"
差役话音未落,一名身着云锦官袍的男子已昂首踏入,腰间玉带叮当作响。
他身后四名家仆抬着两口描金漆箱,箱盖未开,沉甸甸的落地声却已震得地砖微颤。
"下官久慕徐公风骨,"来人草草拱手,眼角余光扫过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嘴角却浮起一丝讥诮,"特备吴绫百匹、徽墨十匣,权作... ...吏部考绩的润笔之资。"
徐阶搁下狼毫,指节在案上叩出三声闷响。
他怎会不知?此人任知县时强占民田,案卷尚压在按察司铁柜之中。
如今仗着夏言得宠,竟敢明目张胆以贿赂谋升迁!
"夏尚书可知此事?"徐阶突然发问,目光如刀。
那官员一怔,随即堆笑:"伯父常说徐公乃..."
"住口!"徐阶拍案而起,震得砚台墨汁飞溅。他抓起案头《大明律》重重掷在箱上,"汝欲求一官半职,当报为民之心!尔曹属我诲!非以权势凌人,谋求升迁也!"
话音未落,漆箱竟被书册砸得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内里黄澄澄的金锭。
堂外秋风卷着落叶扑入,那官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时被自己袍角绊倒。
徐阶却已转身面向屏风上绘的《包拯掷砚图》,声音冷似寒铁:"来人!”
他令人将此人与赃物扣押封存准备送都察院,并准备亲写弹章——弹劾夏言。
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和得罪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还是却坚定地回绝了。
十年谪官,徐阶每中夜起坐,叩扪心自问:"仕宦当为何如?"此次,他本想效圆融之术以自全。待真遇到事,见勋贵纳贿,辄勃然作色,忍不住便想要呵斥弹劾。
馆竹站在身旁,经过几年的学习,他明白了许多事,提醒徐阶:"大人不畏复蹈前辙吗?"
徐阶明白了,哪怕日后他看起来变的圆滑了,骨子里的“硬、直”也不会改变的。
当夜,徐阶于房中来回踱步,再三思考后,随即在灯下疾书奏疏。
烛火将他身影投在墙上,竟与屏风中的包公像渐渐重合。
笔锋划过"虽权贵姻亲,法不可枉"八字时,一滴墨如利剑穿透宣纸。
三更梆子敲过,江西按察司后衙的书斋里,徐阶的笔锋正悬在"夏言"二字上方。
砚中松烟墨已凝了一层薄霜,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白蜡小山。
忽有穿堂风过,案头《洗冤录》无风自动。
"徐公笔下千钧,可曾想过这一疏上去,要断送多少人性命?"
苍老的声音惊得徐阶猛然抬头。但见屏风后转出一位布衣老者,鹤发童颜,手中麈尾轻拂——竟是三年前在龙虎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天师。
徐阶按着奏疏冷笑:"天师要为勋贵贿赂之行做说客?"
老者不答,麈尾忽然扫过砚台,墨汁荡起涟漪。
墨汁里竟显出幻影:夏府后院,夏言正将一封密信投入火盆,信纸落款赫然是"严嵩"二字。
"夏桂州此刻,正在烧毁严分宜的结党密函。"老者声音忽远忽近,"徐公此疏若上,明日严党便会趁机弹劾夏言纵容亲属——届时朝堂倾轧,苦的可是东南抗倭的将士们啊!"
徐阶手指一颤,笔尖墨汁滴在"言"字上,顿时洇开一团黑斑。
他忽然想起上月兵部咨文:浙江巡抚朱纨,正因缺乏夏言支持而饷械短缺。
张孚敬死后,严嵩从南京调任京城任礼部尚书,此人极擅青辞,且为人圆滑。
短短数月,他在朝中势力,便与夏言分庭抗礼了。
窗外传来"嘎——"的一声鸦啼。
徐阶犹豫了。
再抬头时,案前只余半盏残茶,一缕檀香。
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徐阶的一场梦境。
徐阶缓缓将奏疏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角,瞬间变成灰烬。
他重写一分信,摸出怀中私印,在灰烬旁钤下一方朱记——此印不录官牍,专用于密报锦衣卫。
话说,夏言的族侄携黄金贿赂徐阶不成,反被扣押了一夜,令他十分不满。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后,自然不肯干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却是不以为意,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此举,却是把宫里的夏言得罪了。
十一月。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隆冬的阳光下泛着冷光,严嵩的皂靴踏过礼部衙门的青砖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拢了拢袖中的奏疏——那是他昨夜反复修改的《献皇帝称宗议》,墨迹未干处还带着一丝松烟香气。
南京的十年蛰伏,让他的眼角已爬上细纹,但此刻,他的手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张孚敬已死,夏言虽盛,却不知‘亢龙有悔’……”
他想起两年前离京前夜,南京旧吏们谄媚的饯行宴,推杯换盏间,有人低声道:“严公此去,必入阁辅政。”
他当时只是含笑摇头,心底却冷笑——这些庸人怎会明白,他要的不是虚名,而是皇帝案头那支朱笔的倾斜——权利。
入宫面圣那日,他特意换上了半旧的绯袍。
嘉靖帝斜倚在豹皮褥上,指尖摩挲着一卷《道德经》,目光却似刀锋刮过他的脊背。
严嵩伏地叩首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心里想着:
‘不可急……不可像夏言那般张扬。’
他想起夏言在西苑骑马驰骋的狂态,嘴角掠过一丝讥诮。
皇帝最忌权臣结党,而夏言门生故吏满朝——这是多好的把柄啊。
他现在只需做一件事:让嘉靖帝相信,自己比夏言更“纯忠”。
当夜,他在礼部值房秉烛疾书。
小吏送来夏言批过的公文,他亲自起身相迎,甚至用袖口擦了擦案椅才请来人坐下。
待四下无人,他才展开那份公文,就着烛火细看夏言的批注,忽然轻笑一声,提笔在废纸上临摹起夏言的笔迹来。
“青词要写得比夏言更玄妙,奏对要答得比夏言更谦卑……终有一日,陛下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孤臣’。”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他吹灭蜡烛,任由黑暗吞噬了脸上那一瞬的狰狞。
这一刻的严嵩,像极了《韩非子》里“三年不鸣”的楚庄王。
只是他饮下的不是韬略之酒,而是浸透野心的鸩毒。
后来《明史》评他“柔佞深险”,却无人知晓,正是在这礼部尚书任上的每一个深夜,令他将獠牙一寸寸磨成了玉笏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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