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此刻严嵩与夏言的目光都如箭般射来。
"臣斗胆献丑。"徐阶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殿外那轮明月,"'玉宇无尘桂影寒,紫宸开宴列仙官。霓裳不羡唐宫曲,自有钧天广乐欢。'"
诗句一出,徐阶便后悔了。
最后一句暗指道教音乐胜过唐代宫廷雅乐,实有逢迎之嫌。
果然,皇帝龙颜大悦,而夏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好诗!赏徐爱卿御酒一壶!"
徐阶谢恩时,瞥见严嵩正对身旁官员低语,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审视。
而夏言则独自饮酒,背影在辉煌灯火中显得格外孤独。
南府戏班登场表演《嫦娥奔月》。
徐阶却无心观赏,他的目光不断在皇帝与夏言之间游移。当戏中嫦娥服下仙丹飞升月宫时,皇帝突然问道:"夏卿,朕听闻你近日上书谏止修玄,可有此事?"
殿内霎时寂静。夏言缓缓起身,白发在宫灯照耀下如雪般刺目:"臣确有此奏。陛下日理万机,当以社稷为重,丹药之事..."
"够了!"皇帝拍案而起,桌上的蟹壳震动发出脆响,"中秋佳节,夏卿是要扫兴吗?"
严嵩立即起身打圆场:"陛下息怒,夏学士也是一片忠心。"但他的眼神分明在火上浇油。徐阶看见夏言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却仍不肯低头。
献礼环节开始,百官按品级进献贺礼。
轮到徐阶时,他献上了一部亲手抄录的《道德经》注释,书页间还夹着几片金箔制成的银杏叶。
皇帝翻阅时,徐阶注意到他指甲修长,指尖沾染着朱砂的痕迹——想必是日间刚批过符箓。
"徐卿有心了。"皇帝合上书卷,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实的愉悦。
夜渐深,月过中天。
献礼进行过半,风波又起。
徐阶正低头剥着第二个螃蟹的螯足,忽然听见殿中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陛下!臣有本奏!"声音嘶哑却坚定。
徐阶抬头望去,只见礼科给事中沈束跪在御前,身旁碎了一地的青瓷盘中,一个月饼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绢本奏疏。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已一个箭步上前,绣春刀虽未出鞘,刀柄却抵住了沈束的后颈。
"大胆!"陆炳浓眉倒竖,厉声呵责:"竟敢在御膳中夹带私物!"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徐阶看见严嵩的嘴角微微抽动,而夏言则猛地站起身,象牙笏板在案几上敲出闷响。
嘉靖皇帝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缓缓抬手,示意陆炳退下。
"沈卿这是何意?"皇帝的声音比秋夜的露水还冷。
沈束以额触地:"臣将谏疏藏于月饼,取'圆融进谏'之意。陛下近年崇道过甚,辍朝修玄,以致..."
"住口!"嘉靖突然暴喝,袖袍扫翻了案上的蟹壳。
徐阶注意到皇帝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盛怒。"朕之中秋御宴,尔竟行此大不敬之举!"
陆炳立即上前:"启禀陛下,此乃藐视君上之罪,按律当杖五十!"
他说着已从月饼残骸中抽出那绢本,徐阶隐约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台阁体。
朝中大臣不少受过陆炳恩惠的,知道他此举在帮助沈束,此举按律实则当杖一百,流三千里!
夏言突然离席跪倒:"陛下明鉴!言官风闻奏事乃太祖旧制。沈束虽行为欠妥,然忠心可鉴..."
"夏学士此言差矣。"严嵩不紧不慢地插话,"《大明律》明载,御前失仪者罪加三等。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地上的月饼,"以饮食藏奸,此乃弑君之兆啊。"
这句话像块冰投入滚油。
徐阶看见夏言的脸瞬间涨红,夏阁老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严尚书!此言诛心!"
嘉靖却突然笑了。
那笑声让徐阶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好一个'圆融进谏'。"
皇帝拾起半块月饼,金黄的酥皮在他指尖簌簌掉落,"朕倒要看看,是这月饼硬,还是诏狱的拶子硬。"
沈束被两个锦衣卫架起时,官帽跌落在地,露出束发的儒巾:"臣愿以血肉之躯,铸陛下清明之鉴!"那声音在奉天殿的梁柱间回荡,竟比乐工的编钟还要清越。
"拖下去!"嘉靖拂袖转身,龙袍在烛光中泛起血色的涟漪,"传旨:即日起,宫宴膳食一律由御膳房制备,外食不得入宫!再有犯者,以谋逆论处!"
宴会不欢而散。
徐阶随着退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时,听见身后有低语:"听说那奏疏里还写了'嫦娥应悔偷灵药'之句..."
"嘘!不要命了?"
月光如水,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徐阶故意放慢脚步,看见严嵩正与陆炳在廊柱阴影处密谈。更远处,夏言独自站在汉白玉栏杆前,背影佝偻如风中残烛。
回到陆炳私宅,徐阶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展开一张宣纸,想记录今夜之事,毛笔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窗外传来打更声,月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如牢笼般的阴影。
"今日之事,你做的对!"陆炳推门而入,说话声伴随着关门声,“皇上沉迷道法,庙堂之上,只有迎合圣意,才能荣获圣宠。”
“你怎么回来那么快?沈大人的事处理好了吗?”徐阶抬头,惊讶看着陆炳。
陆炳身穿飞鱼服,坐在桌案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道:
“皇上气极,命锦衣卫拿沈束下诏狱,目前还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便先回来了。”
徐阶站起来,呜呼哀哉:“我回京短短半个月,多少朝臣升官贬职,朝中动荡不安,圣上阴晴不定,难怪世人称伴君如伴虎!”
陆炳笑了笑,毫不在意:“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夏言反对皇上修道,皇上今日对他有些不满了。”徐阶皱眉。
夜色如墨,房内的的烛火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影在扇门上。
陆炳站起来,在徐阶面前,飞鱼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冷芒,他的眼神却比刀锋更锐利,直直刺进徐阶的眼底。
“阶儿,你相信我吗?”
徐阶心头一震。
这一声“阶儿”,让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那时陆炳还不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而他刚中进士。
可如今,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却像一把软刀子,抵在他的心口。
陆炳见他不语,唇角微勾,声音低沉而笃定:
“严嵩此人奸诈,但是我可以和他先联手,除掉夏言。”
徐阶瞳孔一缩,他突然想起,今夜见到陆炳和严嵩在密谈。
“夏言一倒,皇上势必会找其他势力和严嵩抗衡,到时我把你推上去,我们一起再把严嵩扳倒。”
徐阶脸色骤变,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
“夏公于我有恩,若不是他提携……”
陆炳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
“哼!当年你被贬,我去求他,他置之不理。三番二次向皇上弹劾于我。他和我,于你而言,谁更重要?”
徐阶呼吸一滞。
——夏言确实曾对他有提携之恩,可陆炳……却是少年相识,甚至在他最落魄时暗中相助。
可如今,陆炳要他做的,是亲手将夏言推向死路!
“这……夏公非倒不可吗?”? 徐阶声音微颤。
陆炳盯着他,一字一顿:
“他必须死!”
徐阶心头剧震。
——他从未见过陆炳如此狠绝的一面。
——原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仅权谋深沉,更是睚眦必报!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猛地一晃,映得陆炳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宛如修罗。
徐阶只觉得喉咙发紧,半晌,才低声道:
“你容我想一想。”
陆炳深深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意达眼底。
“好。”
说罢,他转身出门去湢室沐浴,飞鱼服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徐阶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这一步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若不踏……他又能独善其身吗?
烛火跳动,徐阶重新坐下。
陆炳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散,可那句"他必须死"却像淬了毒的箭镞,深深扎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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