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久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人和人总会有些共同点,有些相似之处让人们相互喜欢,另一些则让人们相互厌恶。
我和陈久最重要的共同点是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并且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就是斜坡镇。
提起斜坡镇,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两兄弟和一架板车,一个拉,一个推。一个勒着绳子不知疲倦地拉,一个埋下头死命地推。
雪夜里,他们拼命向前跑。
他们跑着,有时踉跄,有时被路旁的土堆遮挡,有时又从麦子的青茬里显现出来,好像成为一种脱生于泥土的生物,不断融入泥土又不断地从土里挣出命来,重新获得直立的资格。他们的喉咙和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甜腥,他们希求着这村庄的夜晚保护他们,但他们又害怕这夜晚如果不断延伸,他们的生命就会被土地捕获,他们的脊背就会低伏下去,长久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板车上睡着重病的父亲。他们的目标是镇医院。
跑,拼命跑。
死亡在追赶他们,镰刀照亮了雪,奔跑成为这个雪夜唯一的意义。
快到了……就快到了。
看到镇医院的牌子,兄弟二人长舒了一口气。
拉的人卸下草绳,推的人抬起头来,但是雪夜的板车一片银亮。
“坏了,把爹拉掉了!”
两个人又拼命往回跑,快凌晨时才在路边麦田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父亲。
这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却在斜坡镇多年传为笑谈。这件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很多年,我不认识兄弟俩当中的任何一个,可以说它完全和我无关。
但每每想起斜坡县,我最先想到的却恒久是那对素未谋面的兄弟的身影,是在雪夜里拼命向前奔跑,但已经在半路上就错失了一切的身影。
后来,在斜坡镇,又有两个人,一架板车。也是一个拼命拉,一个拼命推。
他们的目标也是镇医院。
那个孩子顺利地出生了。那就是我。那天镇医院门前有两辆板车停靠。另一个孩子是陈久。得知了那对兄弟的故事之后,我和陈久都很庆幸我们出生在白天。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那一件事几乎与两兄弟拉板车的悲剧成为完美的对偶。因为这件事并不涉及人的生命,于是是一桩彻头彻尾的喜剧,人们在高声大笑时不必怀有愧怍,因此它流传得更广。由于有两兄弟的故事做铺垫,我想故事的结局一开始就能猜到了。
那件事的主角是镇里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那人是镇里中学的老师,买了摩托车,第一件事是环镇旅游,第二件事是用新摩托车载一载校长。
校长要离开学校去开会,那人拍拍摩托车后座,像拍一匹漂亮的上等马一样自豪。
“校长,我带你去!”
校长有车可坐,也喜笑颜开。
于是那人脚下一蹬,风驰电掣地走了。一路上风大车响,心里舒畅。到了地方一回头。
“我操,校长呢?”
赶紧回头去找校长。后边有几个看热闹的老师,一边吐瓜子皮,一边给他答疑解惑。
“你他娘的刚一起步,校长就掉下去了。”
在斜坡镇,摩托车的故事和板车的故事和小麦,玉米,猪狗牛羊的故事都一样,世代流传下去,直到被人忘却。就像这里的万物各自生长,无暇顾及其他,只是生长,生长,直到被一把镰刀拦住去路。
没有人知道镰刀什么时候来,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错失掉什么。在这里,人们和摩托车和板车一样懵懂。骑摩托车带上校长的人,也是当年乐于传播“爹掉了”了的故事的人。
如今我已经离开斜坡镇多年。
在我工作的城市里,在所有井井有条的城市里,时间是被驯服的。但是在斜坡镇,时间简直像是一种回环往复的虚假之物。了解了这一点,再去看斜坡镇,才能渐渐理解这个小镇的逻辑和运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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