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霸天的故事是陈久告诉我的。
“提到斜坡镇,就不得不提陈家村,提到陈家村,就不得不提李霸天。”——陈久是这么说的。
是李霸天让我和陈久之间的友谊日益稳固。这也是我和陈久成为好朋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人人嫌的李霸天是个活靶子,一块说李霸天的坏话,没人有异议,能迅速增进斜坡镇陈家村任意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说得文雅一点,陈家村的人们借由李霸天达成了共同对抗外界的同盟。
斜坡镇无数的好朋友与我和陈久一样,都有这样的默契: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于是和世界有摩擦的时候,我们抓一把瓜子,两嘴皮一动,得出的结论总是很朴素:这是个坏人,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和陈久就觉得获得了胜利,从此可以忘掉那个人,继续快活地生活下去。
陈久说起李霸天的时候,我刚刚从镇上回来。那时是夏天,风一吹,杨树林就哗啦啦地响,天气好的时候,树叶闪闪发光。
当时我还在上小学的堂弟得到两只蛐蛐和一个漂亮的小陶罐。我弟弟如获至宝,好几天沉迷于斗蛐蛐,某一日掀开罐子一看,一只已经被斗死了,另一只却还精神矍铄斗志昂扬,在罐子里巡逻示威。我弟弟大喜,喂了好几片鲜黄瓜,给胜利的蛐蛐起名为“勇士”。
有了美味的鲜黄瓜,蛐蛐叫了一整个夏天。
据陈久说,陈家村的李霸天比蛐蛐还要好斗,比蛐蛐还要能叫唤。李霸天原名叫李银娇,是个挺温婉的名字,但是自从有了李霸天这个外号,就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本名了。
借由好斗的品性,李霸天活得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活成了一个地标。
据陈久说,小时候盖房子要砖厂送砖,他爸跟人说,“我住村南头快到小商店那里。”
人家就烦:“那上哪找去。”
他爸换个说法:“我住霸天北边。”
人家就明白:“哦哦哦哦!知道了回家擎等吧。”
事情解决了,陈久他爸撂下电话却后悔不迭,因为盖屋这样大的事提起李霸天像犯了太岁,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有坏事发生。后来果不其然,半夜里李霸天拉来小推车,偷了他家一车砖。
那时李霸天已经六十多了。
“还他娘的挺老当益壮。”陈久说。
对于霸天的好斗,陈久又说:“屁大点事都要打举报电话。”
“比如我从山上掀了一铁锨土放我家菜地里,警察来了你说又能怎么处理?一锨土还不够出警的油钱。”
但李霸天不管那么多,她也不管处理结果,不在乎公家的财产到底有没有受到损害。
——“该咋处理咋处理,反正举报费你得给我。”这才是李霸天的终极目的。
由于偷拿抢骗样样在行,处处给人使绊子,李霸天难免天天与人吵架。李霸天个子虽小,蹦得却高,骂起人来能一个钟头不带重样,真激得人要动手,她还有一个装死的绝活:顺地一躺,大憋一口气,口吐白沫,真像要一命呜呼。人家害怕真的弄出人命,赶紧把李霸天往小诊所送,到了诊所一掐人中,李霸天又施施然转醒,摸着心口好似劫后余生。
更可怕的是,李霸天还居安思危,把骂人和装死的两手功夫视作武林绝学,力求时时精,日日进,与村里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未敢有丝毫懈怠。
后来村里人摸透她品性,小事忍让,大事直接找公安局,李霸天没了对手,深觉孤寂难耐。好在没几年嫁了人——可男人窝囊不禁斗,又好在没几年有了孩子,李霸天这才找到新的斗争对象——学校老师。
李霸天觉得学校里没一个老师配教她家孩子,能寻着由头,李霸天就到学校酣畅淋漓地大闹,寻不得由头,就小闹一场全做怡情。
村里学校老师知其品性,也多避其锋芒,对她生的小孩不管不问得过且过,但有一年轻气盛的女老师咽不下这口气,蹦起来和李霸天大吵,倒真是蹦得比李霸天还高。
“俺不怕你,你凶,俺比你更凶!”女老师说。
结果女老师气势上没输,可惜蹦断了高跟鞋的鞋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暗自后悔好久。
关于李霸天,我还听说过一些其他的事。
李霸天她爹早年就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在那个还没有机械收割机的年代,李霸天只有和她妈一起,拼着命收地里的东西。有时候有人帮衬,有时候没有。有人帮的时候就收得快些,没人帮只能眼看着全村都收完了,自家还得下地。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妈和柜子里的几块钱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李霸天坐在门槛上不吃不喝地等了一天半,才知道她妈不会回来了,钱也不会回来了。李霸天那时候才十几岁,一靠亲戚接济,二靠偷拿抢骗,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地里,从别人嘴里刨出了吃食来,养活了她自己和她老爹。
后来她老爹生病住院,李霸天手里存的钱一下子全填进医院里,据说那天很多人看见李霸天黑着脸从医院回来,都猜测她是不是大闹了县医院,抢了人家的盐水瓶,拔了人家的皮管子。结果李霸天回来没有二话,直接卖了辛辛苦苦栽了好几年的树,转脸又把钱填进医院里。她那个窝囊男人嘟囔了两句,说了几句淡话,就在腊月天被李霸天赶出了家。后来男人本家兄弟气不过,打上门来,李霸天以一敌二,舞了个铁锨出门,出师不利没舞到人,立即躺地装死,可惜晚了一步,额头还是给对方用个破碗结结实实砸了一下,去医院缝了好几针,又挂了几天盐水瓶。
“霸天住院的那几天,村里人都松了口气。”陈久说。
李霸天今年快八十,仍然精神矍铄,虽然骂人时有时气短,但装死神功不减当年,甚至更加炉火纯青。也因着年纪更大,装死更加生动,更像真要立地见阎王,更没人敢惹她。自她老爹过世后,李霸天就爱上打牌,一桌的赌资够进去好几回。村里人苦霸天久矣,自然也偷摸打电话举报她,但穿制服的比老百姓更怕她装死,来查了两回就再也没露过头。
好在李霸天终于快八十,若无科学奇迹,李霸天生命力再顽强,恐怕也寿数将尽。全村人感到这口气很快就能彻底松了。
在和李霸天的斗争中再次获得光荣亚军之后,陈久他妈还特地求神拜佛。在佛祖面前不能说人坏话,陈久他妈虽然也跳起来大骂李霸天,但终归敬畏佛祖,在佛前很谨慎地选择了措辞。
“佛祖在上,保佑霸天能正常生老病死,莫要跳出三界之外。”
“霸天若是脱出轮回,对谁都不好。”说完又补了一句,企图和佛祖建立同盟,“对佛都不好。”
我深知自己是陈久的朋友不是李霸天的朋友,也知陈久他家多年来深受霸天困扰,于是顺着陈久的话往下说:“她这样的真到了那边,连神仙也受不了。”
陈久只是叹气。
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神明真的能听懂人的祷告吗?神明真的能知道李霸天在村子里闹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活成了地标吗?
神明听人间尖叫和耳语,是否都只觉得像在河边听布谷鸟叫?在很多年前,在李霸天还没有成为李霸天的时候,在李银娇尖叫的时候,耳语的时候,神明是否只觉得夏夜凉爽?
也许百年之后神明得到李霸天,并不如我们这些善良的人所愿,会对霸天损人不利己之恶行加以惩戒,反而会如获至宝,将霸天视若掌上明珠,就像我弟弟得到“勇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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