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五叔

陈久有个远亲,辈分上算他叔叔,我们暂且叫他陈五叔。陈五叔在斜坡镇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据说整个镇从南头矿井到北头学校,从西边镇医院到东边体育场,都有人认得陈五叔。现今陈五叔老了,一生起落也到了任人评说的时候。

“是个痞子。”陈久他爸是这么说的。

陈久却不同意:“痞子还有五分勇三分谋。五叔顶多算赖子。”

“你五叔怎么就没勇了?早几十年前跟邻村争地,干仗不是他冲在前边?”

“那后来还不是打不过就顺地滚了。”

陈久他爸觉得有责任维护长辈的尊严:“那时候你多大,你知道啥。”

我和陈久终究是吃了生得晚的亏,当年干仗情形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陈五叔原先有个正经工作,但后来被开除了,因为他先是偷单位的椅子,然后偷矿里的煤,再后来偷后勤仓库里的毛巾床单洗衣粉。纵使领导惜才爱才,也终于觉得此人不堪大用。

每提到这件事,陈五叔还觉得可惜。

“艺高人胆大啊,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要虚心。”这是陈五叔总结的经验。

如他所说,本来会议室的塑料椅子摞在一起没人在乎,后勤也疏于管理,丢失一个两个真没人认真去数。但陈五叔“艺高人胆大”,一回生二回熟,有一天偷红了眼,趁着夜色把领导的老板椅也拿到二手市场卖了,这才露了馅。那位领导估计也明白不想撅领导位子的员工不是好员工,但这么个直白的撅法还是十分少见。

斜坡镇那个小地方,很多人沾着亲带着故,最后单位也没正经处理,只是寻个“工作态度不积极”的由头,把陈五叔辞退了。

“我他娘的明明比谁都积极!”

陈五叔说得不错,他的确比谁都积极。天一黑,陈五叔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我家住得离县城远些,我对县城的事不甚了解,不免有诸多疑惑,我只能去问陈久:“你们村不是有霸天吗?李霸天竟能坐视不理?就没举报他?他俩就没斗上一斗?”

“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五叔如日中天的时候,霸天已经差不多隐退了。”陈久说。

原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你五叔就那么缺钱?”我又问。

“偷生了七个孩子。”

原来如此,个中艰难已无需他言。

偷来偷去,陈五叔到底算攒下点钱,经历了多年资本积累,胆子大的陈五叔决定自己做老板。那时县城里也建起商品房,陈五叔打起了小区物业的主意。

可惜陈五叔盛名在外,没人敢信他。

地产公司已经和物业公司签了合同,但陈五叔不甘心,他跑到小区里去发传单,细数物业公司十大罪状,要利用业主力量把物业公司赶走,自己把小区的物业业务承包下来,为此,陈五叔还利用了城乡矛盾。

“他们是市里来的,市里来的能跟咱一条心吗?市里来买香油的还拿□□骗过咱们村里人!”

后来事情闹得有点大,有传言说那物业公司老板有背景,略微沾亲带故的于是都去劝陈五叔。

陈五叔却豪气冲天:“没事,咱们愿赌服赢!”

“愿赌服……?”

“废话,输了谁能服气啊!”

“……”

但没过几天,传单就不见踪影,陈五叔也不再在小区群里活跃了。

“五叔就这么放弃了?”

我承认,我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因为被人揍掉半颗门牙。”陈久说。

但陈五叔此人奇就奇在这里。他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打他的人是物业公司的狗腿子,但陈五叔眼看下层路线走不通,竟转眼就把昔日仇人化敌为友,没几天就跑到物业公司去上班去了,整天在小区里上门催缴物业费。

“交了物业费,咱们才好更好地为您服务。”这是嬉皮笑脸地说。

“再不交我们要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这是瞪着眼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五叔的牙还豁着。一个人能屈能伸到如此地步,其实挺让人难过。鸟为食亡往往没什么创造力,但人为财能七扭八拐地变成不同形状。

那时候小区刚刚交房,就出现了物业铲掉草皮铺水泥地以扩充车位,然后又把小区内的车位卖给周边商户的事,小区里业主和物业公司矛盾极大,物业费更加收不上来,有一次甚至在售楼处演变成好几十人的对峙。

那段时间保安和业主也有几次冲突,后来小区保安也能躲就躲,多数时候窝在保安亭里不出来了,唯有陈五叔雷打不动,仍然坚持上门催物业费,于是没过几天,陈五叔那半颗门牙也神秘地没了。

陈久待在市里的时候多,回老家的时候少,他在斜坡镇的房子买来就空着,因此陈久长久以来只是下班围观一下小区群的战况,直到去年夏天,他决定装修房子。

“能帮我个忙不?”陈久给我打电话。

陈久告诉我,他要去找刷墙工人,但是黄沙刚运到门口,他想让我帮他看俩小时沙子。

那时候我正在家门口看两条狗打架,有点不耐烦:“什么年代了,谁会偷你沙子?”

陈久说得很委婉:“我五叔在这干物业呢。”

我恍然大悟,赶紧蹬上自行车去给朋友两肋插刀。

等到陈久的房子装修好了,陈五叔也开始上门催物业费了。

“叔,我交过钱了。你上次来说预收明年的,我也又当一回冤大头,交了半年的。你现在……”

“现在通货膨胀可厉害,早交不吃亏!”陈五叔一副为陈久好的样子,“我给你开发票,多开两张也行。你说开多少,咱就开多少!”

陈久忍无可忍:“叔,你这物业公司能不能活到明年都难说,而且现在闹成这样,小区里少说五分之四都没交钱吧?你怎么就逮着我一只羊猛薅?”

陈五叔豁着个门牙,倒很诚实:“我寻思这小区里,你最不可能揍我。”

陈久:“……”

就交物业费一事,陈五叔到底是记了陈久一个情。陈久中秋节回老家的时候,陈五叔好说歹说要请陈久吃饭。陈久推托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四菜一汤,叔侄俩也算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陈五叔颇自豪地劝陈久多吃:“你多吃点!咱老家别的不敢说,菜是绝对的好!你在城里上哪吃这么好的菜?城里的有机菜都是骗人的有机,我这个莴苣绝对的真!我亲自拿粪浇的!”

陈久一哽,默默收回夹菜的手。

饭桌上,陈五叔又关心起陈久的工作。

“我看逢年过节,人家有眼色的小年轻都去领导家坐坐,你不去?”

陈久严词拒绝,说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领导不一定记得谁去,但是肯定记得谁不去!你以为人家就去唠嗑?怎么可能,人家都带着礼去的。”陈五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头一回可以先探探路,买烟买酒的没必要。”

陈久明白过来,五叔是想卖他东西。

果然,陈五叔略一思忖,来了主意:“你婶子就在超市卖牛奶,我和你说超市里头的奶贵,门口快过期的便宜,你送人就拿门口的就行。”

我至今不知道陈久他领导有没有喝上快过期的奶。

陈五叔虽然老了,虽然少了一颗门牙,但倒有一次,显出了当年和邻村争地的英武。

那天有个女人和保安起了冲突。一开始是女人骂保安不及时给她开门,导致后边的车大排长队,然后骂到保安监守自盗拿了她的快递。后来两边就都全是脏话了,不知道孰是孰非。

“那就是五叔的老婆。”陈久介绍说。

我和陈久躲在窗户后边,战战兢兢地看热闹。

两边只动嘴不动手,本是骂得不分伯仲,忽然有一辆黑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从里边下来了陈五叔并一个光着膀子,纹着花臂的男人。

我感觉冲突要升级,不免有点紧张:“这得报警吧?”

可能保安已经报过警,没一会警车就到了。警察和花臂大哥几乎是前后脚下车。

陈五叔停了车就转头去开后备箱。

那后备箱里有什么?我和陈久在楼上看得满身冷汗。

“不会有家伙什吧?警察都来了,你五叔这帮人什么来头?”

紧接着,就见陈五叔从后备箱搬出一把藤椅摆在了那女人面前。陈五叔面露凶相,拧开一瓶矿泉水:“咱坐着,咱正经地骂他。”

我看得目瞪口呆,转头对陈久说:“要不说咱斜坡镇人素质高,能文斗绝不动手!要不说五叔是赖子不是痞子!”

陈久靠在窗户上,忽然说:“其实我也被人偷了东西。”

我十分疑惑:“那天我不是来给你看黄沙了吗?”

“不是,是设计图被人剽窃了。”

我当即义愤起来,眼前的热闹也不看了:“那不得上网挂他!”

陈久是学设计的,除了在设计公司打工之外,他业余也偷偷接私活,例如给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或者根本不是朋友的店画个logo,做个周边。有时陈久也把画过的设计图发在社交网站上,渐渐地积累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然后,他的设计图就被一家网店剽窃去做手机壳了。

由于陈久答应请我吃饭,我就开始顶着楼下陈五叔他老婆的叫骂声,帮陈久搜集那个网店的侵权证据。找得差不多了,排版和对比图做好了,陈久忽然蔫了。

“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我被迫听着楼下陈五叔的老婆问候在场所有人的祖宗,不免心烦:“你这个房子隔音是差点。我就说应该做双层玻璃吧?”

“不是。”他指指电脑屏幕。

默认的屏保,蓝天白云。

“……你想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想说我自己电脑上也全是盗版软件。”

事情开始魔幻起来了。

我无条件站在我朋友这一边:“话不是这么说的,文化人的事怎么叫盗,应该叫破解。而且咱们将这工具借来一用是为了为全人类创造更多的价值。”

话虽如此,网店侵权照片和破解版软件放在一起,陈五叔的老婆还在楼下破口大骂,我也开始意识到,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偷东西,所有人都在抓小偷。似乎世界是依靠窃贼的道德心照不宣,摇摇欲坠地运行下去。

我把这话说给陈久听,没想到却给陈久答了疑解了惑。他毫不犹豫地把证据图片一发,把侵权的店铺链接一挂,点了发送。

“摇摇欲坠,不就是还他妈没坠吗?”

我觉得陈久说这话的神情特别像电影里的大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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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与我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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