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卢松青洋洋洒洒地辩论了一会儿,最后总结一句“您侄女儿不像女人,别看您开开明明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愁呢”,然后拍拍屁股,去找邹广瞎聊了。
卢燕济每次都被驳得无话可说,承认卢松青有些观点确实切中要害。
侄女抛头露面,他一方面觉得自豪,心里却又觉得有点不好,具体不好在哪里,他又确实解释不清,因此每次卢松青联手庄屏在他面前高谈妇女权利问题,他都不大愿意听。
庄屏和阿聊说起这个问题时,阿聊想了一下,说:卢公就好比是阔地主,再和善再开明,任由佃户伸张权利他还是不乐意,是不是?
庄屏深以为然。
阿聊进了屋,翻出本书看,卢松青在灶房唠嗑,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
“谁呀?”
卢松青跑过去开门,却愣住了:“默、默冲?”
门外的男子笑笑:“松青姐。”
卢松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默冲比起她上一次见到时高了,瘦了,也黑了不少,经年的野外工作在他身上留下一股说不上来的生野气质,但他眉眼间又是平顺带笑的,穿着灰色长衫背着包袱往门口一站,看得卢松青一愣,而后是欣慰:
“好啊好啊,回来了好,好小子长开了,不枉我卢氏门风!”
“阿伯!默冲回来了!”
卢燕济本来正躺在椅子上打盹,听见这话一个激灵坐起来:“谁?谁回来了?”
张默冲放下包袱,走进屋子:“舅公,默冲回来了。”
卢燕济慢慢站起来,端详他,先是高兴,眼里好像蕴起泪,忽然又想起些什么:“你莫不是闯了祸?工作丢了?欠了债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卢松青斟茶递给张默冲:“让你再用工作忙为由不回家,看这一回来给你舅公吓得。”
张默冲笑着解释:“都不是,工作好着呢,这次回来是要和人谈笔生意,顺便探亲。”
卢燕济心里高兴,嘴上气哼道:“好一个谈生意!干脆别回来,一辈子跟你的土矿石头过去吧。”
张默冲了解他的脾气,笑道:“当初我学地质,舅公不是第一个同意的吗?”
“别提!我当初签的是你的入学书,不是卖身契!”
这话一出口,卢燕济也自觉失言,张默冲显然是习惯了,只是笑笑,卢松青知道他因为工作回不了家自己也有愧,忙打岔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预备待几天?”
“今早刚到,本来打算在上海待一天,晚上就回川沙,结果要谈生意的人在忙工会上的事,耽搁了。”
“你如今还在地质调查所呢?”卢松青问。
他的工作卢松青略有耳闻,地质调查所并不做实业,但与实业家们过往甚密,如果实业家需要帮助,无论是测量矿区图、制作地质图、化验矿质、还是打钻地点,只要于民族实业有利,地质调查所一定倾囊相助。
“这种工作并不难做,你怎么舍得回来了?”卢燕济在旁边听着,冷不丁问。
“川沙就在上海跟前,我算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好办事。”
“不对,上海这么多煤矿公司,要是因为你是本地人就让你谈,你还至于四年回不了家?不对,一定还有点什么事你瞒着我。”
张默冲呷过一口茶,笑了:“哪能呀,真没有,再说我什么事能瞒过您?”
卢燕济一招手:“松青。”
卢松青认命地上前,正要摆出医生的模样做检查,张默冲投降了,放下茶杯:“身上还有点伤,回来缓缓。”
卢松青正色:“怎么弄的?”
“在西北,雪地里挖掘,积雪太深了,脚给冻伤了。”
“拖了多久才治的?”卢松青问。
“那块儿没有正经医生...”
“我问你多久治的?”
“一个多月吧,去了城里才做了手术。”
轻描淡写的,他显然不愿意多谈,三个人一时没了话,卢燕济心里不好受,责备又太不近人情,还是卢松青开解道:
“辛苦是辛苦,但默冲是在为国做事呢,这国门一开,什么人都想叼咱们一口肉,那些好地方好资源,唯有自己人先探先寻,才能从外国人手中守住不是?”
这个道理卢燕济都懂,否则当初也不会力排众议支持张默冲去读地质。张默冲自小失怙,跟着寡母一起生活,张家几个叔父为了争大哥留下来的那点遗产,和张母撕破了脸,他母亲从此以后带着他单过,家贫无以复加,世代又都是农民,本来连书都不打算让张默冲读,没想到他自己争气,一路上不收学费的普通学校,最后竟也能考到北平的大学去。
张默冲考上大学那年,所有叔父都忽然好似变了个人,纷纷热着脸登门,七嘴八舌地盼他以后出来做大官,光耀门楣,卢燕济原本想让他读经学,没想到最后却被张母一句话说服了:
“他想读什么,就让他读吧,本来就一贫如洗,让他放手一搏又如何呢?”
于是卢燕济也松口了。
想起他读书那些年被自己的叔父刁的难,卢燕济最终也只是道:“你自己喜欢,过得也好,我到底也还是放心的。”
说罢,唤道:“阿聊。”
没人应,他提高音量:“阿聊。”
半天还是没人应,卢松青道:“怎么了,叫阿广不成么?”
邹广听见喊果然跑过来,掀起帘子:“师公多担待,这几天天气潮,估计阿聊的耳疾又犯了,耳鸣得不行,听不大清声音。您要什么?”
卢燕济摆摆手:“一样治皮肤的膏子,我上次让阿聊收着,你不知道在哪,算了。”
卢松青叹道:“阿聊这是老顽疾了,治得迟了,以后怕是都难医,这么聪明的一个姑娘,一只耳朵却听不见了,太可惜了。”
张默冲一直听着,这时开口:“我的老师认识北平有一位极有名的老中医,改日这位神医要是来了上海,我来介绍,舅公带阿聊过去瞧瞧?”
他并未见过阿聊,只是在卢公的信上听到过只言片语。
卢燕济点点头,但只是怕依旧无济于事:
“带她见的大夫也不少,本意是为她好,可是每次会诊,大夫都免不了要问:耳朵怎么了,阿聊就如实回答说小时候叫人打了,大夫问怎么打的,阿聊就摇摇头,说挨的打太多了,不记得了。她每说一次,我听了心里就要难受一次,偏偏她自己却好好的,还笑着跟我说不打紧。”
他愈想,心里越难受,不是没有想过把阿聊再送到北方去,那里气候稳定一些,对她耳朵好,可是转眼一想,阿聊自出生起已让人弃了两次,他再把她送走,她还怎么受得了?
“你看我,说这些做什么,”卢燕济有些不自在地抻抻衣服,对张默冲道,“你幼时过得也不容易,说这些平白惹你伤心,不说了,你今夜好好住下,松青也先别走,我们一起好好吃顿饭,是不是?”
饭后,卢松青走了,卢燕济的烟友书友都照例登门拜访,一同聚集在卢公烟榻边,吞吐云雾,臧否时事。
张默冲忍不了满屋“烟霞”,打了个招呼便退出来了。
刚退出来,就听见卢燕济哑着嗓子喊阿聊。
邹广恰好出门去了,杜兰也不在,方才吃饭的时候杜兰说阿聊睡觉呢,这会儿也不知醒了没,这么想着,张默冲自己掀开帘子,扑了扑眼前的烟气,“舅公,怎么了?”
见是张默冲,卢燕济摆摆手,说无事。
张默冲要退出去,眼角瞥见卢燕济脚下的痰盂,忽地明白了,于是走进去端上痰盂才出来。
一出门,迎面撞上个齐耳短发的少女。她急匆匆的,一开始没看见他,好像在想别的事,发现他之后停住脚,看着他,昏暗模糊的光线中,她的黑眼睛湿漉漉的。
视线交汇了一瞬,张默冲认出来她是白天那个抱着烟鬼不撒手的姑娘。
但阿聊没认出来,只好奇一瞬,反应过来立即避让,去接他手里的痰盂,张默冲避了一下,“我来吧。”
阿聊小声道“多谢”,转身要进屋看有没有什么活做,张默冲拦道:“里面乌烟瘴气的,别进去了。”
她又“嗯”了一声,听他的,又站住了。
张默冲清了痰盂回来,发现她还在门口站着,他从窗户朝屋内一看,烟榻上的灰尘果皮都没有了,她明明进去了,却又在这里傻站着。
其实阿聊想的是等他来了道个谢再走,张默冲却想起什么,招呼她:“你等等。”
他进屋取了个东西递过来,阿聊一看,原来是白天的那张传单,那会儿她和庄五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这个,是你的吧?”
一张传单折得整整齐齐的,想来是很重视的。他明知道可能不会再遇见失主,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给捡起来收着了。
他什么都看到了,但什么也没说,阿聊也不多问,说:“是我的,多谢。”
“你是想念书么?”他递过来的时候,眼睛盯着传单,问她。
阿聊这才抬头看他。他好像有些无聊,身子靠着窗户的边檐,斜斜倚着,侧首问她。
这时里面的电灯不知被谁突然拉开了,一下子投出一片亮光,他的面孔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却是极认真的。
阿聊答:“想去,想在九月份去念书。”
他点点头,正准备说话,里面的灯忽地灭了,卢燕济嘟嘟囔囔:“电费风刮来的?”
一位客人笑答:“舍不得开你装什么电灯?”
另一位也讶笑:“卢公从前可说,钱财乃阿堵物呢,如今怎么又看重了?”
其他人也哄笑一片。
张默冲在黑暗中,也哑声勾了勾唇角,他拍拍手,“不早了,回去吧,学费的事不用担心,卢公不该省的绝不会省。”
他转身回了屋子,阿聊看着看着,慢慢地确认了她从前见过他。
那会儿她还在杨家。杨先生是个二流的牙科医生,一辈子自命不凡,指使杨太太去巴结名流的那些女人,那会儿信基督的有钱人家都流行在孤儿所认养一两个孩子,杨太太也为了显示自家的和善和财气,跟着风,从孤儿所领养了六岁的阿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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