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她自己本来就有一女一儿,丈夫的牙科诊所也才开起来,收入不高,她又不善理财,家里并不宽裕,为了面子收养了阿聊,实际要处处花钱,因此对阿聊愈发不喜,只把她当佣人使唤。

阿聊十一岁那年,在诊所里照例打杂,一日和一位小姐说着话,杨太太忽然跟过来,当堂就是一顿尖骂:

小聋子!小姑奶奶哎!声音小点儿,大家都不聋,听得清!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聋啊?我带你医了那么些年都医不好,传出去别人指不定怎么说我亏待你了呢!

原来是阿聊有时候听不太清,偶尔回一两句话,声音大了些。

究竟吵不吵,阿聊不知道,但是后来回想应该是不吵的吧?她说话从来没有大声过,一句也都不多说。

但是当时,她只觉得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撂在原地,哑了。

那个姐姐只觉得尴尬,僵笑了一下,寻了个理由匆匆走了,杨太太为此又瞪阿聊一眼,阿聊当时只恨不得赶紧从大堂消失。

这会儿却突然有人喊她名字,一个坐在一边候医的男学生喊她:杨陶,那会儿她叫杨陶,因为本家姓陶,杨先生后来也没再费心给她取名字,两个姓氏一凑,就这么叫了。

他一边的下巴肿得老高,用冰袋捂着,话都说不利索,扬扬手中的药:“医生,这个药怎么用来着,刚刚说过我给忘了。”

杨太太要撵过去:“她哪里算得上医生!”

他却不以为然:“哦哦,方才见她收拾器械收拾得这样好,我还以为是位医生呢,应该对用药这些也熟悉吧?”

阿聊忍住泪慢吞吞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药盒,上面明明写着医嘱呢,她不明白他问个什么意思,但还是答:“一天两次,饭前吃,不要吃辛辣…”

“啊?”这时他忽然道,“我这耳朵最近也不好使,你声音大点,我听不清。”

阿聊脸一下就涨红了,觉得他在捉弄她,眼圈都红了,一抬头却对上他的眼睛,是极认真的,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又说了一遍。

这下他听清了,“哦哦”了一声,随即看向杨太太的方向,毫不避讳地大声讲:“耳朵不好的人也要讲话啊,看来我们嗓门大的,以后是不是不能进这家诊所啊?”

杨太太听出来他的意思了,忙谄笑:“哪能呢,我们诊所随时欢迎的。”

“欢迎我?这不是盼着我生病吗?”

这会儿门外也有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探头进来,喊他:“你怎么突然磨磨唧唧的,快点走,还要上课呢。”

他这才走了,走的时候头还歪着,下巴和肩膀之间夹着冰袋,怪滑稽的。

阿聊看着他走了,杨太太还想说句什么,又忍了,剜她一眼。

这回很奇怪,她没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了。

后来她翻病历单,翻到他的名字:

张默冲。

时隔五年,她偶尔还会想起这么个人,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他没认出来她,但她又见到他了。

张默冲。

——

翌日清晨,不到四点,阿聊还睡着,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邹广说得又急又快:“阿聊醒一醒了,张先生的母亲没了,师公和张先生都要回川沙出殡,现下就准备要走了,你快起来,跟师公一起去,我妈这几天病重了,我走不开,这回你跟师公一起去。”

阿聊瞌睡浅,一下子就醒了,边收拾边问:“张先生的母亲?师公也要去?”

邹广在门外答:“哦对你还不知道,张先生是师公的外甥。”

阿聊迅速收拾好推开门,还没看清就被邹广套上一个大蓑笠,手里也被塞了一把伞,两个人匆匆在雨下走着,外面的天色还不甚亮。

一进正堂,卢燕济扶拐正坐着,看见阿聊:“你都知道了吧?”

阿聊点点头,邹广低声跟她解释:“半夜里突然有人登门通知,今天一早就要出殡,下着大雨,不好租车,张先生正在联系车呢。”

阿聊问邹广:“他母亲什么时候没的?”

“说是大前儿个中午。”

按理说人一没就该通知亲戚的,怎么临到出殡才有消息?

正想着,邹广说车到了,是一辆早已改作拉货车的客车,后面的座椅全拆了,成了空荡荡的车厢,临时租车,能找到这样的算不错了。

唯一的一个位子就给卢燕济坐,剩下的张默冲,阿聊,还有来报信的张家人张昌福,都坐在一张草荐上。

张默冲背对着人坐着,背佝着,很长时间内一动不动。

唯一一盏煤油灯挂在车壁上方,路途颠簸,车厢一直摇晃,灯影歪歪斜斜的,他的影子却浓黑一片,化也化不开。

阿聊看着他这样,心里也股说不出的感觉,灯光太晃,总有一种聒噪的感觉,她起身,把煤油灯取了,放到最后面去。

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反观张昌福,他倒是一副好精神,路途无聊,他甚至几次三番想逗阿聊说话。

阿聊不放心地看一眼张默冲,板着脸回他:“嘘,莫说话。”

川沙在上海东郊,不远,但路修得不好,一路又都是大雨,终于到张默冲家的小镇时,天也大亮了。

不过天阴着,亮了也灰蒙蒙的。

张默冲的母亲是因肺病死的,尸身停在已经很久不住人的老宅,据说这是她生前吩咐的,不在自己院子里出殡,为的是不让儿子日后再回家,想起的全然都是她躺在棺材里的事。

张默冲一进门,一直在帮衬他母亲做事的老曹看见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哥儿…”

他欲言又止,是因为张默冲的二叔张谦文出来了,警告了他一眼。

张默冲的嗓子哑了:“曹叔,我都知道的。”

他一个月前就通知家里要回来,连坐火车的具体日期都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昨日他在上海,老曹和母亲都是知道的,张谦文也不会不知道。

川沙和上海不算远,要是有心喊他,他不至于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但是拖到现在才通知他,为的是不让他母亲当他的面交代遗产。

人死不能开口,只要没有签字画押,张默冲父亲留下来的祖产,张谦文和几个兄弟就还有插手的机会。

张默冲到的时候已是入殓的时候了,他一进门,五个叔叔和一群长辈都候着,他一路无话,先去灵前拜了三拜。

母亲周氏其实是卢燕济姑母的女儿,而且不是他姑母所出,是妾养的女儿,因此没有名字,因此牌位上只刻着“先妣张氏周太孺人之位。”

几个叔叔不满意他进门都不问人,忍着他拜完,都要七嘴八舌地开口,没想到张默冲一把抓住牌位,转身问众人:“谁主张做的?”

二叔张谦文站出来,皱眉:“怎么了。”

“我妈户上分明有名字,为何不写?”

他母亲领他单过那年,在政府重新立了寡妇户,姓周。她一辈子没有名字,让人周大周大地叫,如今丈夫死了,和婆家小叔子们也翻了脸,这才决定给自己取个名字,说叫周立,今后要挺立于人世,再不低头。

三十多岁才取的名字,别人根本不当回事。

但张默冲记得。

张谦文脸一下就沉了,张默冲不等他说完,对老曹说:“曹叔,麻烦你去做白事的人家再做一个,这回去掉张母两个字,直接把我母亲名字写上,钱我回头给你。”

“人将要出殡,你胡闹什么!”张谦文喝道。

“二叔,”他转身看他,“我已经不是五岁的孩子了。”

“五岁的时候,你们把我姐送人,我妈哭得昏死过去,我被你锁在屋子里,三天没人管过死活。”

其余人都默不作声,低头的低头,出去的出去,张默冲就那么站着,神色都不变。

“现在不一样了。”

阿聊听得有些难受。

最后是卢燕济出面:“如此便等等吧。”

周立一个庶女,原本是没有妈家的,但为了把女儿找回来,她四处求人,最后求到卢燕济上,还是他帮忙,找到了被卖作童妻的张言琨。

但是张言琨只活到十岁,在张默冲八岁时死了。

……

牌位送过来,便开始装殓,张默冲低着头为母亲穿衣,梳头。

阿聊站在一群吊客后面,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他动作很慢,好几次甚至忘了下一步将要做些什么,呆住了,还是经老曹提醒才记起来。

这时不知哪个人冷哼:“规矩都忘光了,成什么样子!”

装殓完,便是入棺、钉棺,这时外姓的吊客里有几位哭了出来,都是些跟周立没有亲戚、平日里相互照拂的人。张谦文眉头紧皱,不悦地扫视她们一眼。

张家人往日里一个不见,出殡倒是来了不少,但都冷冰冰地站着,心思飘在别处。

棺材被抬走,老曹和几位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都跟了出去,张默冲却不能走,他是唯一的亲人,再挂念死人,满屋的活人还是要应承的。

吊客们一位一位地上来,拜一拜,送香烛,说几句话走了。

而他全程站在同一个位置,一动不动,直到大殓结束。

旁的人都散了,几位叔叔还等着,见他还是盯着画像一动不动,连话也不说。

三叔四叔都耐不住了:“你…”

还是张谦文及时把人截住,眼神指指卢燕济,那些人才作罢,不大乐意地走了。

四叔走的时候阴阳怪气,呸了一声:“连哭也不哭,做样子给谁看呢?”

说完,忽然发现有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她吓了一跳,一看是人家舅舅的女儿,不好多说,讪讪地走了。

阿聊特别生气,简直想追出去回击她一句。

卢燕济拍拍她:“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先走吧,去他们院子里等他。”

阿聊想了一下:“要不…我再待一会儿吧…”

卢燕济看她一眼,看出来她不放心张默冲,于是道:“也好。”也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卢燕济让人送口信过来,说是旧日同僚今夜招待他,看阿聊今夜是留在张家,还是跟他过去。

阿聊一个人走到门外,把门阖住,挑了一块青砖石头坐下,抱着膝盖,望着前面穿镇而过的小河。

河沿是挤得密密麻麻的人家。

她忽然就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妈也死了,她回去,也会像张默冲这样难过吗?

阿聊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忽地出现一个人,悄摸声儿的走着,阿聊认出他是方才几个叔叔中的一个。

他原本想潜进来,没想到却看见阿聊在,脸上有被抓包的窘态,为自己解释道:“我来看看默哥儿…人死究竟不能复生,他也要节哀的好…”

阿聊腾地站起来,一股脑儿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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