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
这大抵是医院最有人情味的时刻。无论是医院的饭堂、门口的小饭馆、街道旁的流动小摊,还是往来家属手提的饭盒,都带着一股热腾腾的味道。
坐在红胶凳上的杂货铺老板娘,一边招呼买果篮的客人,一边扒拉着不锈钢碗里头的饭,眼睛还不忘记往柜台上的老式电视机瞟几眼。
腐乳炒通心菜的香味飘过来,电视机里正放着当日新闻:今日晚上九点至十点半,阔别许久的巨型烟花秀将正式回归Y城中央广场,这是三年来中央广场首次举办烟花表演,请各位市民观看时注意安全,避免拥堵踩踏……
言真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这场烟花秀,毕竟这场烟花秀据说实在盛大,为应对人流高峰,今晚地铁停运时间甚至延长了半个小时。
为了一票难求的内场资格,昨天已有好几个同事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加班跑现场。言真兀自笑了笑,唇角向上的肌肉运动,向大脑发出分泌多巴胺的暗示指令。
没有用。
今夜万家灯火,烟火璀璨。但终归是没有她那一盏。
冷冰冰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往来的家属熙熙攘攘,没有人空着手。言真被挤到电梯角落,后背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鼻子里却闻到了饭香。
又是胜瓜的气味。清甜的香气,淡绿的外皮和软白的瓜瓤,加入嫩黄的鸡蛋和瑶柱,在沸水中翻滚过,煮出奶白的颜色。
曾几何时她们家饭桌也常有这道菜。无论是清炒还是打汤,清爽的口感和鲜嫩的颜色,都让它在夏天显得尤为受欢迎。
言真爱吃这道菜,但对于它最深刻的记忆,却还是在八月末的某个晚上,天空呈现深蓝颜色,在宣告晚饭结束的半碗胜瓜鸡蛋汤下肚之后,言妍拍手欢呼,妈妈从冰箱里端出系着漂亮方正的纸盒子。
然后言真会抽开漂亮的丝带,听见她们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今天是她的生日。无论多么想要回避,在沈浮那一通电话里听到这个菜名时,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对她说——
言真,生日快乐。
她静静伫立在电梯之中,在淡淡的消毒液气味里,看人来人往,随着电梯数字跳动,一层一层推出轮椅、吊瓶和X光影像单,又推入病床、保温饭盒和抽血检验报告。
最后,等到电梯停在她的那一层,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出电梯,同导诊台的护士登记了姓名,便向里走去。
这一层是特需病房,幽静宽敞,洁净舒适,空气中甚至有着淡淡的花香。言真走过走廊,几乎能听见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声响。
与数层之下吵闹忙乱的普通病房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
但无论再宽敞的病房,言妍所占的位置,也不过是小小的几平方而已。言真走过去,看见病榻之上,自己的妹妹依旧阖着眼,仿佛进入了一个长久的好梦之中。
言真忍不住伸出手,隔着氧气罩,轻轻地描摹了一下她苍白的唇色。
病床旁刚刚换过的荔枝玫瑰娇艳欲滴,甜香漂浮,柔和淡粉成为病房中唯一一抹暖色。言妍面容沉静,许久未见阳光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躺在病床之上,甜美安详,如同胎中婴孩。
……只要能够忽略数台闪着光的巨型仪器,以及穿插其间的各式透明管子的话。
言真垂下眼睛,轻轻掀开了那层薄薄的被褥,开始替言妍按摩。
专业护工将言妍照料得很好。在她的身上,看不见半点热痱、褥疮和磕碰青紫的痕迹。
唯有日渐萎缩的肌肉,无言地述说着缺乏运动的事实。
言妍学了十六年古典舞,在练功房里一跳就是一整天。言真记得自己接她下课,看见过她顶着圆圆的丸子头,姿态柔软,仿佛闲庭信步般绷直脚尖,轻轻一踢,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仰面在空中翻过一圈。
那个动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里。言妍神态轻松,动作轻盈,行云流水间,言真被她瞬间发力所爆发的肌肉线条,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手下的小腿肌肉却苍白绵软,轻轻用力就会留下凹陷的指印。
言真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她依旧无法忘记言妍那天出事的情景。
起初一切都惺忪平常,她远在荷兰读研,偶然会听到妹妹报喜:二十二岁的言妍刚刚大学毕业,顺利选入知名舞蹈团,成为某台舞剧的女主B角。
尔后某次替补上场,一舞惊人,在社交网络小小走红,从此拥有粉丝。
很快便有橄榄枝向她抛来。是近年网络小火的真人秀综艺,依靠流量搭素人的配置,拉高噱头拉低成本,言妍得到邀请,向舞团递出申请后登上节目,旋即便因为姣好容貌与开朗性格,再度获得大众关注。
她的演出场场爆满,很快从B角升为新舞剧的女主A角。前途光明灿烂,一片坦途。
却不曾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最先传入耳朵的是花边新闻,知名狗仔在微博爆出某位流量男明星与言妍疑似综艺生情、把臂同游。男方经典偶像选秀出身,正处于频繁参加综艺网剧的流量上升期,女友粉震怒妈粉崩溃,一时间沸沸扬扬,恨不得扒穿言妍家底。
好在言妍出身足够清白,粉丝实在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就在双方各自道歉澄清无恋爱关系,各方都以为就此偃旗息鼓之际,平地中却蓦然一声惊雷。
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匿名发了一段言妍的私密视频。
那是经过处理的一段视频,短短的二十秒。关键的**部位打上了马赛克,却不妨碍让人清楚地意识到是两位**的男女。拍摄的机位放得低,几乎与床平行,以至于男方的脸在画面边缘时隐时现,女方的脸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清二楚。
毫无意外是言妍的脸。
犹如冷水入沸油,整个互联网都炸了锅。
起初她对此回避,觉得不过是恶作剧一桩。后来却不得不咬牙反复观看,努力为言妍寻找脱身之法。
她知道言妍还想跳舞,而这世道总是对女性苛责。
没关系。六年前,与国内隔着六小时时差,言真她还记得自己这样对言妍说,视频是你本人又如何?成年人谈个恋爱犯法了?大清亡了一百年了,犯不着为什么狗屁贞节牌坊负责。
你记住,面对公众,千万千万不要松口。她叮嘱。
所谓舆论,所谓危机公关,言真并非不懂。舆论可怖之处便在于众口铄金。此事无论个中多少幽隐曲折,无论受害者有多么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群情激愤之下,只会有非黑即白一种态度。
要么是纯白无暇的完美受害者,要么便是下流无耻的婊/子与荡/妇。
两者之间,不会有半点转圜。
不过别担心。她宽慰言妍,感情私事,本就不需要对公众负责。更不要说另一方的事业正蒸蒸日上,这件事情那边也必然不会承认,冷处理板上钉钉。
最后大众总会淡忘的。她安慰。
言妍却只是在越洋电话的那一头沉默。
良久之后,她轻声说:“他们不会忘记了。”
随后挂断电话。
言真很快就明白了她挂断电话的原因:
就在她们商量对策之时,互联网上已天翻地覆。一直沉默的男方,忽然在微博上发出长文,对视频泄露一事诚恳道歉,并宣布从此退圈。
悬顶之剑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就此劈头落下。男方在声明过后彻底沉默,愤怒的舆论化作滔天海水,转瞬向言妍反扑而来。
义正言辞的评头论足,戏谑嘲讽又恶毒的俏皮话,化为无数流行梗,与“私我看高清□□完整正点资源”这句话一起在互联网迅速蔓延。
娱乐至死,直到那日言真才真正懂得尼尔·波兹曼的另一层意义。
她仓皇回国。从阿姆斯特丹落地S城又中转,长达十五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之后,飞机落地,她打开手机,看见未接来电里赫然躺着警察和医院的信息:
就在数小时之前,言妍不堪压力,服药自杀。父母匆忙前往医院之时,却遭遇狗仔记者围追堵截,混乱之下,心力交瘁的言真父母在十字路口躲闪不及,迎头撞上货车,当场身亡。
狗仔车上全程直播的录像记录下这一幕。汽油泄露,轿车燃起大火。刹车皮剧烈摩擦的胶臭味弥漫,据说,连另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于是,言真飞机落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父母的葬礼。
事情就这样荒唐地落幕。人命关天,执法队伍入场,平台下压舆论,众声沉寂,热搜榜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复歌舞升平之色。
仿佛此前满城风雨,根本不存在过。
隔着网线和键盘,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真正的杀人犯。也不会有人愿意承认,再正确的旗帜与主义,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不过是棍棒而已。
只有黑纱与黄白菊花沉默不语。在灵幡之下,她低下头,翻出医院抢救结果——言妍除脑干基础代谢功能得以保留外,认知能力已完全丧失,彻底成为植物人。
在火葬场扑面而来的高热之前,涌出的眼泪仿佛也会被蒸干。
也就是在那时,她时隔一年又见到了柏溪雪。
鲜红跑车停在殡仪馆前,在一片肃穆的黑白间分外惹眼也分外格格不入。刚刚成年的柏溪雪摘下偏光太阳镜,目光掠过言真一身缟素,最后落到她泛红的眼眶。
她显然是刚刚哭过。唇瓣没有半点血色,黑发规整,一身白衣,在漫天飞舞的纸钱灰里,只有她眼角鼻尖一抹微红是唯一颜色。
“言老师,很遗憾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她抬起眼,神色居然有几分不知真假的认真肃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柏溪雪轻佻的出现叫人不悦,言真掉头就走。柏溪雪却并未着急,只在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头轻笑:“老师,我们会再见面的。”
滴。
微信的提示音响起,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言真低头,看见柏溪雪给她发的信息。
【老板二号:在哪】
【言真:我在医院看言妍呢】
【老板二号:陪我去吃饭,我叫人来接你】
言真低下头,像此后近十年来的每一次一样,柔顺地低头打下: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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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烟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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