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言尽

其实很多年后言真也一直在想,当年自己究竟还爱不爱沈浮。如果爱,那爱得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自己曾拥有过的,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答案,毕竟,如同南方小城夏天青郁郁的爬山虎,自萌芽起,沈浮的存在,就与她的青春时代生长在一起。

言真高考后的整个暑假,她们几乎都在一起。言真高考成绩优异,上A大已经是板上钉钉,沈浮作为言真高中兼未来大学的学姐,又知书达理,书香门第,言真父母自然放心她们玩在一起。

那毫无疑问是言真人生中最放松的三个月。沈浮的家并不在Y城那几个声名在外的高档小区里,但地段也是闹中取静,转过小区入口处疏朗的棕榈树,便能看到楼栋间隔着郁郁葱葱高大树木和大片大片修建齐整的绿地,在寸土寸金的地段,这样的宽阔与洁净简直接近另一种意义上的穷奢极欲。

这也奠定了未来言真去给柏溪雪补习时,看到那栋壮观的柏家公馆时面上的宠辱不惊——面对难以跨越的阶级,流露艳羡、不齿或惊奇都会为人所耻笑,唯有那份假装司空见惯的清高,才能保留穷人的尊严。

虽然高三刚毕业的那个言真还不懂这个道理。当她看到沈浮家庭院中的葳蕤花木和一泓碧水,走过那道精巧的石拱桥,她惊奇的嘴里只有一句话。

“你家晚上会不会有很多蚊子啊?”

艳红肥白的锦鲤在脚下穿梭,沈浮幽怨地看她一眼,明显吃过苦头:“……晚上睡觉记得关窗吗。”

好在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呆在家里。Y城夏天炎热,但也止不住高中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言真在Y城读了三年高中,但一直到毕业,才有机会逛遍这个城市。她和沈浮躲在省图书馆里看漫画书,又跑到老城区西华路去喝盛名在外的凤凰奶糊,彼时粤剧艺术博物馆还尚未建成,她们踩着自行车经过永庆坊,被青石板路颠得屁股生疼。

小小的榕树果掉了满地,自行车轮子碾出一地暗红,谁也想不到未来那里会因为一张月亮桥的照片,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咬着小布丁跳上公交车,到莲花山里去看当年据说许愿很灵的并蒂莲,却又不幸遇上Y城最常见的霎时雨,倾盆大雨之下,两只狼狈的落汤鸡,手忙脚乱地躲进莲花湖的长亭避雨。

Y城的夏天总是很长,八月里,依旧能看见翠绿荷叶上高高托举粉白荷花,遥遥远远地,在潇潇烟雨中兀自朦胧。

荷花十里水浮香,夏日初长。十八岁的言真托着下巴,看沈浮在她身边坐下。

那个时候沈浮已经要升大二,穿着雅致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烫的是那年头最流行的发尾卷。放现在看来不过也是年轻小姑娘,但在刚刚毕业的高中生眼里,却是那样笼罩着神秘而遥远的气质,叫人心神恍惚。

于是她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沈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实在不怪她这样问。自从沈浮毕业舞会那个朦胧的吻之后,她和沈浮似乎心照不宣地暧昧了起来,但关系也只限于偶尔牵牵手而已。在女生都手拉手上厕所的高中年代,这样的亲密,看起来好像也只是普通闺蜜。

沈浮歪头看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新生入学时的情景。那时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在暑热里脸颊绯红,一颗汗珠沿着热腾腾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掉,看起来呆呆的,像在猎人面前尤在困惑的傻鹿。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说:“喜欢你傻啊。”

其实言真并不傻,毋庸置疑。她聪明灵秀,骨子里带着一股沉静的气质。有一次她们泡在沈浮母亲的书房,各自捧一本大部头读,她的心思却全在外头阿姨切西瓜时飘来的那股清甜气味,把书页翻得沙沙作响。

言真比你定得多,她妈有一次对她感慨,很适合去当学者。

言下之意就是沈浮心仍不够静。她暗自不服气,却又心知肚明无从辩驳。她天资聪慧,又自幼受最良好教育,自有天之骄子的小小优越,所谓端庄谦逊、斯文有礼,不过是在这场优等生竞赛里,全方位胜利的最后一道加分项。

她因而喜欢言真的眼睛。没有评判,也没有比较,专注得纯粹,只有少年人心动时的小小羞涩,像温热的纯净水,妥妥贴贴地漫过她的脸颊。

像鹿切慕溪水一般,沈浮想要啜饮她。

于是她便这样去做了。十八岁的言真还因为一个“傻”的评价而略带不服气地看着对方,下一秒便被人盖住了眼睛。

耳边沈浮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傻乎乎的样子我就想亲你。”

那才是她们的第一个正式的吻。距离毕业舞会一年之后,她们闭上眼睛,轻轻触碰彼此的唇,羞涩而笨拙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小试探,让唇角湿润。

这个吻落得隐蔽而无声,大雨来得突然,如今十里莲廊,四下无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不知道隔了多久,沈浮才发现言真定定地看着她。

“沈浮……”她小小声喊她的名字,眼神亮闪闪的。

沈浮心里莫名有点慌乱:“干……干嘛这样看我?”

对方摇摇头:“我总感觉,电影里不是这么亲的……”

而后她继续亮晶晶地看她,眼神愈发闪亮:“沈浮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也不会亲……呜!”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沈浮捏着下巴把脸转了过去,视野里撞入一大片浅碧深红色,看不见沈浮的脸,只能听见优等生难得窘迫地凶她:“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好吧!!”

然后言真笑了起来,这一次轮到她做坏事一般笑得前俯后仰,清脆的笑声在雨中飘散,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不怪李清照会那样写,少女情态,哪怕是那般如露如电的一刻,曾经拥有,便以为会地久天长。

言真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吻,有过那样一个杳远的夏天,命运曾对她施以温柔,所以后来,在沈浮母亲说出那段话时,她的心也难以生出怨恨。

车抵达医院时沈浮又回复了一段语音,这次大抵是她的未婚妻,扬声器里一段年轻温柔的女声,和冷气一起飘进言真耳朵里。

“喂,沈浮老师,怎么还没回来呀?”

“能不能别这么喊我……我送了个老同学回家。”

“哦,今晚除了胜瓜白贝汤和芥蓝炒牛肉,你还想吃什么?”

“没有了,哦对了,你之前单位发的那个西瓜,记得进冰箱。”

“好呀好呀,我买的新猫粮到了,你到小区记得帮我拿下快递哦。”

“好。”

好。记得那个时候,言真在车里也是这样应的。沈浮的母亲坐在驾驶位上,把脸侧过来,目光诚恳而悲伤,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

“你和小浮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从你那个高三暑假借住在我们家,我就隐隐有预感了。”

“我并不反对小浮和女生谈恋爱,十几年前,在我还是青年教师的时候,A大B大的运动,比现在还要热烈得多。”

“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同事,和伴侣到海外登记结婚,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是你不行,或者说,现在不可以了。”

“学术圈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它时刻激荡着最先锋、最前沿、最自由的理论,但同时,也是科层制的象牙塔。聘请、留用、转正,评选这个职称那个学者,都要过一道道政审。”

“但是……很抱歉,请允许阿姨这么说,你妹妹这次的事情,出得太大了。”

“如果和你在一起,只要有心人从中作梗,小浮的政审是必然会被卡住的。”

“除非你们到海外定居,不然小浮这辈子,充其量也只能是个二三本的讲师或者副教授了。”

萧若华看着低头的女孩,看见她沉默之中手指搅着衣角,指尖几乎没有血色,内心滑过一丝不忍。

她并非冷血的人。四年来,萧若华也算是看着眼前的女孩长大,知道她心思澄澈,品行纯良。

但终究是命运弄人。注定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两害相权,萧若华必然会取其轻。

于是她终于明白,旧友聚会,三杯红酒下肚,多年好友半开玩笑地说“生平最恨你们这些经济理性人”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有些怨恨自己。

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停,只沉稳地继续说:“父母在,不远游。在其他事情上我和小浮爸爸都会给她很大的自由,只有这一点,我们希望她留在国内。”

“所以,小言,你把这个收下吧。”

她按下按钮,车内储物箱弹开,深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滑了出来。言真睁大眼睛,只觉得那一瞬血液逆流,如坠雪窟。

——里头当然包的不是百元大钞,牛皮纸信封轻轻的,重量拿在手里,恰巧是一张银行卡。

后来言真想,那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冷笑,流泪,发疯或者崩溃。将那一张银行卡像垃圾一样丢到萧若华面前,仰起脸,像小说中那些倔强又美艳的女主角般一边仙女落泪一边嗤笑:“别以为拿几个钱就想打发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但她注定没有女主角的资格,二十岁出头的言真只能愣愣地,听着萧若华继续低声说:“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去。应急治病也好,拿去读书也罢,怎么样都随你。”

“你也不要有负担,这不是拿来打发你的钱。只是借给你,就当作助学贷款,之后你想什么时候还清,都可以。”

“阿姨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了,言真,你是个好孩子,就把它收下吧。”

面前的女人低声说,声音里有疲惫。言真抬起头,看见她额前一丝白发,在不经意间闪光。

她确实没有能够怨恨的,自从言妍出事之后,所有亲戚都像是避瘟神一般,对她们家的丑闻避之不及,沈浮家能够做到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不要说四年了萧若华待她如师如母,其实不薄。

而且她确实需要这一笔钱。言妍在医院生死未卜,即便父母已开始低价变卖房产应急,大笔大笔的医药费每天像流水投进去,也仿佛杯水车薪。

“谢谢萧阿……”一颗眼泪落在信封上,泅出大片深色的水痕,二十三岁的言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顺从而感激的语气低声说,“好的,我明白,萧老师。”

她关上沈浮的车门,向医院走去。

前任回忆杀结束,下一章大小姐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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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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