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事的。”
那时姐姐第一次这么说。后来,在遇到山口把守的男人禁止她们上山时,在拉开不断挥拳直至双手鲜血淋漓的妹妹时,在饿着肚子拖回一袋冻土豆时,姐姐总是这么说。
“从前婆婆还在时,我们顿顿都有肉吃,现在却只有土豆吃,你怪不怪我?”
姐妹二人的话都比以前要多,她们常常聊天,好像要将以前十几年间没说过的话全部补上一般。
“只要有土豆,我们就可以吃饱,有什么不好的?”
夜里,姐妹二人并排躺在哑巴婆婆曾睡过的草床上。饥饿敲响肚皮,两个人齐齐顿住,而后双双咯咯地笑出声。
月光照拂,两对黑眼珠亮得发蓝,幽幽地望向彼此。
“我们去求仙吧。”妹妹率先开口,“等成了仙,再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们。好不好?”
前头说得斩钉截铁,最后急于寻求肯定又透露出点孩子气。姐姐笑了笑,在心里想,成了仙就不只有土豆可吃,是么?
“好啊。”
*
在仙山上有一座道观,姐妹二人计划拜入门下为徒。谁知,好不容易爬上仙山,却被道观拒之门外,理由是不收女徒。
妹妹气急,坐在道观门口死活不走。姐姐便也坐在一旁。二人不吃不喝地等了三日,饿得头晕眼花。
第四日清晨,妹妹朦胧间听闻一阵噼啪声,疑心是自己出现幻觉。然而,待她睁大双眼,竟真的看见一个女人拄拐靠近。女人大约三四十的年纪,眼角有细纹,一路风风火火,冲着姐妹二人张口便道:“不是要修仙?跟我走。”
姐妹二人随她走了。
山中穿行,路并不好走,拄拐的女人却如履平地,比手脚健全的二人走得快许多。最后,她领姐妹来到山脚下一间茅草屋落脚。
妹妹仍有些愤愤:“你为何要住在那烦人道观的山脚下?”
“此言差矣。”女人心平气和地摇头,“我只是选择了一座仙山修行,至于山上还住着哪些人,我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
说完,女人径自朝屋内唯一一把竹椅走去,落座后将拐杖立在椅侧。
姐妹二人站在屋子当中。妹妹捏紧了拳头,“所以……女人是可以修仙的,对吧?”
未等女人回答,她又急切地继续:“没道理这么不公平。我们经历过太多不公平的事情,但修仙是要到天上去,天上总该比地上公平些吧?”
片刻,女人的视线缓缓扫过妹妹涨红的脸,她忽地拊掌大笑:“小鬼头,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放心吧,教你们,我绰绰有余。”
*
拄拐女人自报家门,号永乐居士。她对姐妹二人无名无姓感到诧异:“没有名字可不成,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们,总不能一直小鬼头小鬼头地叫吧。”
二人觉得永乐居士说得有理,只是世间实在有太多的字,她们难以抉择。
永乐居士看不惯她们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当即拍板定论:“修仙最要紧的是有吞并万物为己所用的野心!这样吧,你们就此立下目标,成为天下修仙第一人,无出其右!一个叫无出,一个叫其右罢了。”
于是妹妹定了无出,姐姐定了其右。等到谈及姓氏,姐妹又犯了难,她们对姓氏最大的印象源于王家村的沆瀣一气,因此难以想象如何作为同姓之人共处。最后,她们索性决心做无姓之人,还自在些。
永乐居士觉得有趣:“也是好事。没有姓氏,与人世间的牵绊就少了,于飞升而言该更轻松。”
后来随永乐居士修炼的途中,轻松一词再没出现过。为追随每日灵气最盛的时刻,她们起得比鸡早。之后强身健体,淬炼心灵,不一而足,往往忙碌到后半夜才有得睡。且茅草屋内仅有一张草床,归属自然是永乐居士,姐妹二人席地而卧。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数月,永乐居士宣布要验收姐妹的仙脉。第一个被把脉的是姐姐其右,永乐居士神色凝重地放开她的手腕,未发一言。随后是妹妹无出,永乐居士这回把脉的时间过分久了,其右在一旁观看,比自己被把脉时还要紧张。
永乐居士端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你们虽是姐妹,但结果天差地别。其中一人是世间难得的天才,再修炼几年便有望飞升,可谓百年以来第一人,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另一人却是毫无天分,如此刻苦修炼,居然一丝仙脉都无。是注定生生世世与仙无缘的命格,纵使我也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姐妹二人脸色皆变。其右骤然下跪叩谢永乐居士:“师傅,请您往后好好教导我的妹妹。”
永乐居士却叹息一声,摇头道:“错了,错了。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师傅。”
话音落下,无出当即反应过来,一时间面上青红交加,转身便冲出了草屋。
*
“回去吧,夜里湿气重,在这里久坐,你第二天该腿疼了。”
无出没有回头,仍然抱膝坐在草地上。她也知道其右会找来这里。
其右悄悄地在她身侧坐下,明明才同她搭过话,此刻又仿佛担心打搅她一般小心翼翼。
圆月高悬,清明的月光洒在草地上。这样静默一会,其右道:“不如我们回去找别的地方安家吧?修仙也没什么好的。”
“胡说!”无出侧过脸,表情凝重。她低声反驳,“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岂能荒废?”
其右苦笑一声:“永乐居士为我们起名时便说过,修仙最要紧的是野心,我从来没有。”
“做神仙不好吗?长生不好,法力无边,你难道不心动?”
其右摇头,眉目间流动着深切的哀伤,“你还记得吗,我问过你,只有土豆可吃,你怪不怪我?你回答说只要有土豆就很好。我一直记着。”
“你傻不傻啊?”无出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句话显然不需要其右的回答,于是空气渐渐沉静下去,间或有蝉鸣响起。
“你说,是不是无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了?无出不是‘无出其右’的‘无出’,难道是一无所出的意思?”无出调侃道。
“那我换名字给你。”其右立刻答。
“哎,我是在开玩笑呢!生生世世的无缘,怎会跟今生一个名字挂钩?”无出赶紧打断她,“不要胡乱说!万一对你的仙途不利怎么办?”
无出仰起头:“我想好了,你必须去做神仙!不仅要做神仙,还要做第一等的神仙!做最强大的神仙!你听到没有啊?”
其右难得固执地不开口。无出停顿半晌,像是再难压抑一般,哽咽着断断续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袋冻土豆是你跑了多远挖来的吗?既然你当时肯舍得丢下我独自去,现下便也要舍得,这是你欠我的!”
*
其右果真如永乐居士所言天赋惊人,不过两年,便修炼到只差临门一脚飞升的境地。
三人都心知离别将近,因而格外珍惜彼此相伴的时光。其右在凡间的最后一个生辰(和无出一同敲定的日子),无出用自己在后山种的土豆做出满满一桌菜,有土豆丝、土豆条、土豆块、土豆片等等。当然,其右本人是不能吃的,修仙者辟谷,最忌讳“浊物”污染灵气,尤其正在飞升的节骨眼上。于是,这一桌土豆盛宴,最终还是全数进了唯一一位能进食的无出的肚皮。
夜里,无出躺在地上,还总觉得胃里饱胀得过分。其右一边好笑,一边伸出手帮她揉肚子。
在其右轻柔的动作里,无出感到昏昏欲睡。她还想再张嘴说一句生辰快乐,可嘴唇和眼皮一样沉重,没办法做到。她只能嘟囔一句乱七八糟的话,也不知其右有没有听到。
当晚,其右飞升了。飞升时,她的手掌还放在无出的肚皮上。
其右飞升后,永乐居士宣称要换一处福地修行,且与无出的缘分已尽,不能继续同行,于是就此告别。
*
其右在空中俯视着村民们。他们不是曾经王家村的村民,却同样的愚昧、自私、贪婪。她能猜到那些一睹真容的村民们此刻心中所想,无非是觉得她这位女仙,与话本子里的描述相去甚远。这类评价在天庭上屡见不鲜,她早已经习惯。
神仙都会保持飞升时的样貌,若想做出改变,必须付出仙力维系。可天庭中歪瓜裂枣的男仙大有人在,他们无人监管,凭什么唯独其右被频频提醒?
其右深感不公,拒绝将有限的仙力浪费在这种地方,她答应过无出要成为最强大的神仙,因此一心刻苦修炼。
只是,晋升的路实在太难,太难了。
其右的视线没有在任何村民的脸上停留。神仙不能干涉凡间的因果,她几年前第一次尝试,那时无出刚刚来到这个村子落脚,被村民们排挤,说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浪真不害臊。其右在天上看着,非常想降下天火把所有喷出污言秽语的嘴焚烧干净,结果仅仅动了念头,就立即遭受千万倍的反噬,骨头和皮肉都被天火来回灼烧,痛得她几天几夜无法合眼。
所以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在天上,看无出生活。
——这一次下凡,其右其实是抱着回去灰飞烟灭的决心。
仙人其右来到无出身边时,无出仍在锄地。动作间隙,无出总感觉身边静谧不似寻常,下意识回了头。
对视。对视之后,其右张了张嘴,怀着那样复杂的情感,说出口的第一句却是:
“累不累?”
无出很顺利地回答:“当然不累。”仿佛二人依旧在共同生活,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无出指着眼前的土地给其右介绍:“我有一块地,两块地,三块地,你猜它们分别种了些什么?”
其右眨了眨眼。
“哈哈,都是土豆!等到来年,我会收获数不清的土豆!”无出揭晓一个并不意外的谜底。
只要有土豆,就足够了。你不必再为我做些什么,我并不是独活。只要有土豆,我务必热融融、欣欣然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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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只要有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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