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近了,足够近了。我看见那条河,和一个蹲在河边的身影。下一刻,那人站起来,许许多多的光点凭空出现,像一场烟花,绽放在她周身。

月亮这个时候又暗下去,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正朝我走来。

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她停住了,问我:“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光点大部分离我们很遥远,飘浮在夜空中。

我蓦地紧张起来,口干舌燥地回答:“……萤、萤、萤萤火虫?”

几只萤火虫飞过来,照亮我们的脸。她一板一眼地纠正我:“不是萤萤萤萤火虫,是萤火虫。”

天啊,我当然知道。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同我一般年纪,剃着寸头,是很显眼的发型,结合她的脸却给人很淡的印象,像是班级里坐在角落记不住名字的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清她的模样之后,我的紧张竟转瞬间烟消云散。我主动介绍:“我是清山,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在我的视线里微微偏了头,一会才说:“一条河。”在她身后,真正的一条河被月光照衬得波光粼粼,仿若流银。

“一条河,你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条河转过身,看向夜空,“你难道要来做什么吗?”

我挠了挠头,好像也对。

之后我从善如流地跟随一条河一起坐下,欣赏河水、月亮与萤火虫。

草地上还残留有雨水,坐下的同时我感觉裤子彻底湿透,但这个时候再站起来也无济于事。我看向身旁的一条河,她面色如常。

我试图做些什么打破过分寂静的氛围,开口问:“你也是暑假回来探望家人吗?”

一条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你在哪里念书?”

一条河没有接话。

“你要待多久?”

“很久。”

“你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吗?”

一条河突然转头面朝我,比出噤声的手势。我不太好意思地闭上嘴。

萤火虫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发光。据说在成虫期,萤火虫甚至几乎不会进食,它们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发光。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低语。

起初我还不能确认,直到她再次重复。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

一条河的目光在一只萤火虫身上停留,她的神情极其专注,仿佛是在与那只萤火虫对视。她伸出手指,萤火虫翩翩起舞,落在上面。

我屏息凝神,注视这一幕。一条河用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它快要死了。它会死在它出生的土地上。”

话音刚落,手指上的萤火虫果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怏怏地熄灭,翻身跌落。

一条河没有立刻把手指收回去,仿佛是某种仪式,但不是对着萤火虫的尸体,而是对着它曾经发出的光芒。一条河低垂着眼睛。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萤火虫是这样。”一条河说,“我们也是这样。”

我心中震颤,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说:“我们也是萤火虫吗?”

一条河竟然笑了笑。她说:“当然不是。萤火虫是群居动物。”

我与一条河缓慢地对视。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变成齿轮,无可抗拒地嵌合在一起。我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萤火虫的尸体变多了。难道我是在物伤其类吗?

*

白天我还是同外婆一起呆在屋里,我有尝试过在天还亮时出门,结果没走出多远便被滚滚热浪狼狈地打回去。可是屋内明明没有空调也非常的凉爽,我对此感到费解。

几乎每一晚我都会去找一条河玩,尽管她从未承认她会一直等在河边,但每一次我去她都在。

一天中午,我摸着长长的鬓角,又绕过脖子去摸长长的发尾。我当下想起一条河的寸头,突然萌生要把短发全部剃掉的想法。

我去找外婆帮忙理发,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我将一把竹椅搬到院子当中,坐上去,外婆拿着理发器站在我身后。

理发器在空气里振动,嗡嗡地叫。我的心中顿时充满各色各样的气泡,劈里啪啦地膨胀。我把以前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外婆:“我第一次剪短发的时候,我妈差点被我气疯。她问我为什么要剃男生头,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又让我站到镜子前,告诉我一定会非常的丑。”

“可是我剪完之后,真的非常的快乐。我跟我妈说过很多次的头痛,居然不药而医。我后来猜测是由于我的头发太厚了,坠得头痛。”

“外婆,我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她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我真的很好奇和她一样发型的感觉。”

外婆的手很稳,刀头擦过我的耳后,皮肤在谨慎地呼吸。而我只感到安全。

偏凉的呼吸喷洒在我头顶,我闭上眼睛,想象是一棵树在向我张开怀抱。

我顶着新发型去找一条河。在树木间穿梭的时候,数不清的绿色直接触碰我的头皮,我好像在一瞬间无限接近于一条河。

一条河背对我坐在河边,她今天穿浅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很适合停留在河边。我悄悄靠近。她动也不动,却开口:“你今天来得很早。”

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所以并没有停住,反而加快脚步上前。我在她耳侧击掌。

嘭——她的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扭过脖子,露出整张脸。

我留意她的眼睛,在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一条河露出微笑,仿佛河水流动。我想分辨她是在为我的恶作剧而笑,还是在为我的新发型而笑。两者都很好。

“我们是一样的。”我情不自禁地说。并且在心中默默祈祷一条河不要否定。我是在炫耀想和她亲近的意图吗?

一条河没有说话,沉默地站起身。我的视线跟随她一块跑起来,我也随之跑起来。

路越跑越宽,风吹鼓我的上衣,将我与蔽体的衣物分隔开。我感觉自己逐渐变成通身**的野兽,在山林间疾行,追随同伴的脚印。肾上腺素上升,心脏跳动,我想要嘶吼,正如野兽呼唤同伴。我们将生命遗留在这里,我们要厮杀,要争夺,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然后在最直白的伤口里感受到自由。

我曾在外婆家度过数不清的难忘日夜,唯独这一刻让我最大程度的不舍。因为我知道它转瞬即逝,一去不返。

一条河,你为何要让我感受到这么多?我感激你,可我也不得不怨你,我即将再也无法拥有这一刻的自己。

远远的,一条河一面跑,一面转过半个身子看我,自如得仿佛一条蛇:“我带你去镇上看看。”

——迟来的解释。

*

所谓镇上,是一个不算大的广场,有零星几家店铺,行人屈指可数。

我撑住膝盖大口喘息,心跳如鼓。一条河绕到我身侧,问:“怎么样?”

即将日落,黄昏的暖光使得这片小小的广场看上去相当朦胧,好容易没有雾,居然也会叫人恍惚。这里大概就是乡镇的中心,外婆家的补给也都来源于此。

有乡民捧着一袋米从一间杂货铺走出,我不经意间与她对视。她的面容非常模糊,却对我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

随后,越来越多的乡民从不一样的店铺走出,她们纷纷路过我,对我展露笑容,如同与我熟络的故人。

我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乡民们似乎是在对我生涩地表达善意,可我此前从未来过这里,从未与她们结识。

等我再转过头,一条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仓皇地又转回来,所有乡民也都消失了。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中央。

天彻底黑下来。

*

“外婆,我要离开了,暑假就要结束了。”

外婆闭着眼靠在竹椅上:“什么时候走?”

“明天。”

外婆没有送我。我独自拖行李箱走到车站。空无一人的车站里,我再次见到一条河。她好像早就等在那里,只不过地点不再是河边。

我原本什么都不打算说。可是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时,我心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还是举起手大喊:“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一条河今天穿草绿色的衣服,站在车站门口。她看向我,一会儿才说:“清山。”

我走上火车,背后第二次传来“清山”。

我回过头去。这样悲哀的眼神,如此熟悉,我承接住这份眼神,仿佛见证她极速衰老,幻化成另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我不再回头。

其实像这种夏日怪谈已经是被写烂了的题材,我自己在另一本长篇里也有类似的片段。但不得不说,我还是非常爱写这种有点恐怖(真的吗,但又温情的故事。

某个庞大的、处在毁灭的缝隙间波动的、不可名状的存在,是外婆,是林间的精怪,是错身而过的村民,是整座乡镇本身。她选择与清山共同度过一个暑假,只是为一种共振的召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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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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