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恒星了解到所有男性在入学前都及早接触过极限操控舱。这是约定俗成。可从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过,包括同为普通公民的母亲。
离开中央预备院的那天,恒星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无数个“女性”作为字眼被重复,远比恒星见过的真实女性要多。
“女性就该老老实实去读附属女子分部,男人和女人怎么可以一起读书,也太不像话了。何况女子分部不是专为普通公民设有一类班吗?”
一阵猥琐的哄笑声。“……该不会她的目标是这里的男人?”
恒星装作耳聋。她折返回去向男讲师哀求:“老师,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证明自己,我以后不会拖延大家的进度。求您,我必须在这里念书。”
男讲师大概以为自己把鄙夷掩藏得很好,正如浮于表面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恒星啊,不是老师不想给你这个机会,实在是,唉。你去女子分部后记得用功念书,老师很看好你。”
希望破灭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只有她,愚蠢地相信这个谎言,被耍得团团转。她难道真的以为凭借泪水能求得机会?他们巴不得看到她的更多脆弱,他们认为她就应该如此脆弱。
来到中央预备院附属女子分部后,恒星才发现这一届的一类班竟然只有她一名学生。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女性作为普通公民可以就读中央预备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所以,空旷孤独的教室意味着,这一届的女性普通公民,只有她一人。
“己何。”
回忆占据房间的一角,阔别十年的老同学赫然站在回忆前边,恒星的目光掠过她。恒星向她和回忆倾诉:“那一届的一类班只有我一名学生。”
己何的耳朵动了动,她不太自然地轻笑一声:“除你以外,其余女性普通公民全都留在了本部?”
恒星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己何匆忙否认,仿佛生怕晚一步便会直面不愿面对的东西,“我又没过过一天你们普通公民的日子!”
恒星绕过办公桌,走到己何身边,“确实。所以你觉得颁布身份的制度公平吗?”
“次等公民的身份为什么要在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颁布?又为什么总是恰好落在女性身上?”恒星语调平缓,发问却步步紧逼。
己何咬紧嘴唇,攥紧的指节泛白。
恒星继续说:“婴儿的基因序列在孕十周就能提取,如果是按照基因判定公民等级,根本无需等到婴儿出生。况且你自己就是一位次等公民,你在和其它普通公民竞争时,难道有察觉出自己和他们基因的悬殊吗?”
“说到底,判定的标准根本无人知晓。”
己何冷笑道:“恒少校终于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
“我不会承认任何身份,但是这不妨碍我的坦诚。”
“不承认身份又如何?单凭你刚才那番发言,就够按最高等级叛国罪论处了!你的每一个器官都要被活剜出来供高层使用,到时候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恒星说:“是啊。可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一定要找到证据,能证明我是叛军首领的证据。”
***
次等公民从学校毕业后仅有两项就业选择,一项是通过测试入职专为次等公民设立的“平衡岗”,一项是加入没有任何门槛的后勤部。
平衡岗,即次等公民辅助岗位统称,职责涵盖非机密、非武装、非决策类工作,承担大量重复性、琐碎性、临时性任务。诚然,平衡岗内部无军衔,入职后要穿着与其它军职人员相区别的非正式制服,并且终生不能参与晋升系统。但平衡岗仍然算是在军区办公的“军职”。在主国与外星人宣战的今天,这是次等公民所能接触到的最体面的工作。
与之相对,后勤部则是次等公民更为普遍的选择。原因不仅在于其没有入职门槛,也在于主国对军区工作危险性的渲染。加入后勤部意味着只需在军区附近的外围防护区工作,因此许多次等公民甚至没有参加测试,便出于畏惧选择加入后勤部。
只不过,选择“安全”并非全无代价。这不止是一份“不体面”的工作,在战争中,每一位公民都必须提供维系主国运转的价值,后勤部的工作过于轻松,那便要从其它地方弥补。
后勤部的人员必须背负生育指标,如果不能在35岁以前完成生育任务,会被发配到荒芜的赤地带。那里环境恶劣,且不在主国的防御体系内,体格强健的普通公民身处其中都未必能坚持活过一个星期,更何况从未进行任何体能训练的次等公民。
己何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后勤部人员。己何出生以来,几乎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笑脸。母亲的脸上总是酝酿一朵又一朵哀愁的乌云,看向己何的时候,再转为雨天。
为什么要哭?
己何被母亲的哭泣混淆了情绪。成年人对着小孩哭,小孩子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哭。
她的童年在身份的倒错中匆匆而过,己何过早地成为母亲的照料者,但这种行为仍然不能获取母亲的好感。己何看到一个愈加哀伤的母亲,这令己何感到困惑。
入学女子分部二类班后,己何曾短暂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她试图用一张又一张成绩单向母亲证明自己。可是某一天,她坐在教室里,被嘻笑打闹的噪音包围,她突然发觉与毫无进取心的人竞争是没有意义的。要赢得母亲的笑脸,一定得有许多的哭脸作衬。
但是二类班中的全部同学都很快乐,她们没有动力,谈何压力?她们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做好甫一毕业就加入后勤部的打算。
直到学校中流传开一个消息,有一名普通公民即将从本部转来一类班。己何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一个获胜的机会,于是兴致勃勃地回家同母亲复述这个传闻。
岂料,母亲的悲伤不减反增。这一次,母亲对她说出深藏心底多年的郁结:“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是迫于生育指标的压力不得不生下你。次等公民只能生出次等公民女儿,我太自私,为求苟且偷生把你带到如此糟糕的环境。看到你越来越优秀,我只感到更加自责。如果不是因为有我这样不称职的母亲,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普通公民。是我害了你。”
听完这个答案,多年来对母亲的讨好霎时间汹涌地反噬了己何。己何不无恶毒地想:你确实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你怎么会这么弱小?
己何此前不曾认为“次等公民”的身份是拖累自己的枷锁。时至今日,母亲的一番话彻底将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击碎。原来在母亲眼中,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优秀,都敌不过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
凭什么?
己何开始默默观察那名刚转来的普通公民。次等公民使用的二类班教室与一类班教室分属不同的大楼,她没办法轻易接近,就悄悄蹲守在共用的食堂。
一张惺惺作态的脸,在学校门口的电子屏上停留过很久,明明被镶嵌在荣誉当中,却还要冷着表情。己何牢牢地铭记住这张脸。
第一次见到她的真人,是在某天的晚餐时间,她端着比其她学生多出一倍的餐食,独自坐在角落,看上去比周围人都要壮一圈。
当晚回家,己何在暗网上检索信息,才了解到普通公民会接受专门的体能训练,正式军职对公民体能有非常高的要求。她因此更加讨厌那位转学来的普通公民,她痛恨自己要凭借对方身上的蛛丝马迹才能窥探到更广阔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己何开始给自己加餐,开始在房间内锻炼。她在母亲的哭泣里成长,是一个卑劣的模仿者,是一个残次的复制品。
又一天晚餐结束,己何照旧跟在转学生身后,尾随她进入一栋从未来过的大楼,然后看见她走进一间陈旧的教室。
己何不能进去,但她也不想离开,于是一直等在门口。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伴随不知名的机械轰鸣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远古巨兽的咆哮。己何很不想承认自己在担心转学生的安全。她打算在三分钟之后进入教室。
然而转学生在第两分三十九秒时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她大汗淋漓,校服外**的皮肤发红,呈现出大量毛细血管扩张的证据。她疑惑地看向靠在墙壁的己何,一个对她而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己何突然很想笑,这一幕好滑稽。结果她只是点了点头:“你好,同学,我是己何。”
“你好,我是恒星,你也要用极限操控舱吗?我已经使用完了,你可以进去了。”
名为恒星的转学生对她露出和电子屏上截然不同的友好微笑。己何心想,凭什么?
“可是绝大多数的女人确实不比男人聪明,次等公民的划分未必对女人不算好事,她们应该止步于此。”
时间拉回到此刻,己何继续说:“你也知道军区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就是送死!连平衡岗都做不好,凭什么去跟男人竞争?”
来吧,让我看到你愤怒的样子,让我看到你失态的表情。己何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紧盯着恒星。
恒星侧过脸来。己何的呼吸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同情吗?怜悯吗?为什么要用自以为很理解我的眼神看向我?一个普通公民,怎么可能理解一个次等公民?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那台极限操控舱,我们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并不比其她女人优越。”恒星说,“不允许女人强大之后再怜惜她们的弱小,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己何在这样等待她迷途知返的目光中节节败退。她再一次想起母亲的眼泪,每当她以为自己牵住逃离的绳索时,泪水造就的苦海都会追上她。不能回头,如果回头,是对挣扎多年的自己的背叛。
“我不在乎公平。我只要我的权力。”己何漠然地说。
第一次尝试写科幻,越写越长了,比我预想的复杂很多,先发上来一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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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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