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觉得世界的哪一块突然坏掉了。
没人发现他逃课,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学习成绩、父母朋友以及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无数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少年们心里装得下星辰大海,却装不下太多烦恼。
数学老师踩着铃声进来,陶居然翻出卷子摊在桌面上,长长地叹气。
一道几何大题讲了二十分钟,两面黑板写满了解题过程,数学老师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比语文老师的字还要秀气。他讲得很细,思路清晰,试图让基础差的学生也能明白,时不时用手指擦去出头的线条——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注重细节的完美。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的风格,成绩好的学生像薛铮听懂了就悠闲地转笔,左顾右盼怡然自得。他的同桌程祎祎望着老师频频点头,她觉得老师的思路更全面,可以避免不少错误;她后面的莫筱薇则艰难地跟紧老师的思路,紧张兮兮蹙着眉头——数学好难,繁忙中不忘偷看一眼她的同桌,蒋兆成已经做起别的题目了……
陶居然一边记笔记一边想着学校外的蓝天草野和成群的建筑。英语卷子被一块橡皮押着,弄湿的那一片对着敞开的窗户,风从操场上吹过来,翻动每一个轻飘飘的东西。
他的目光也被吹偏了,他凝视着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发出沉闷的婆娑声,树叶的边缘开始打卷、泛黄、旋转着落在地上。这些悉悉索索的响声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他总能听到这些声音,河川被撩拨的怒喝,海水被吹拂的闷哼,长草被抚摸的簌簌声,树木被摇动的哗哗声……这些都是风的声音。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钉在老师身上,把盘旋在脑海里的风赶走——去吧,天地之间都是你的地盘,不要挤在这里。
他感到惭愧,所有老师里他最喜欢数学老师,虽然语文老师很关心他,但有时候也会让他感觉到负担。只有数学老师,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好像学生们都是同一品种的小树苗。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明明语文老师对他更好……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世界也总是这样。
世界的哪一块突然坏掉了。到底是哪一块坏掉了?
数学课结束,英语课又开始,试卷已经干了,阳光热闹起来,从叶片上跳到窗棂上,最后跳到人头顶上。天空不同于早上清透的蔚蓝色,变成了均匀的靛蓝色。从这里看不到学校后边的小山坡,也看不到靖如风。
他是想把整个上午都逃掉吧——那下午呢?下午他会来吗?
陶居然写不下去了,那些英文字母像小羊一样在纸上跑来跑去。风还在吹,不知道还是不是早上那一阵。
班主任的声音低沉有力,但念起英文来婉转得有些奇怪,教室格外安静。班主任正值壮年,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黑脸膛,据说要升教导主任了……这些消息并非他有意打听,他这块儿位置正好是闻清和女生们八卦的常用场地,老师的、同学的、**的、公开的……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在校园里四散开来。
胡思乱想时风停了,陶居然怅然若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看着手上的绷带,轻轻摸了摸,他想到之前在医院里看到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雪白的石膏上写满了慰问语和五颜六色的小画,看起来很幸福。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捏那颗糖。他没吃过这种糖,包装上全是英文,他从图案上的奶牛判断出应该是奶糖。这是一颗很特别的奶糖,因为包装袋里挤着两颗圆滚滚的糖球,这种几率可能只是万分之一,并不算什么。可它是靖如风给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几十亿分之一,多么珍贵啊。
他喜欢奶糖。他不舍得吃它,好在已经是秋天了,放在口袋里也不会化。
“叮铃铃——”
又下课了,上课又下课,每天都是这样。卷子上勾勾画画,错了两道阅读理解,为什么错了,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老师讲了吗?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怎么了?不该开小差的。这不怪他,都怪今天的风太频繁了。
“陶居然你看,班主任把蒋兆成叫走了!”闻清拍拍他的桌子:“你猜他们是不是说保送的事!?”
陶居然迟钝地抬头:“啊?”
闻清兴奋地说:“你不知道吧?我听说十月份那些高校要来学校招人!蒋兆成几次年级第一,肯定是他没跑了!”
“通知是说大家都有机会,可到底是个什么流程、该怎么准备?老师只会跟成绩好的说,算什么公平嘛!”
“我听说就在国庆以后那一周,星期三吧?就一天时间,还要准备高中获得的奖项啊荣誉什么的!”
周齐家转过头来:“你又知道?哪里来的假消息?”
“假消息你别听啊!”闻清白他一眼,兴致勃勃地说:“我听我妈说蒋兆成薛铮他们早就开始准备了!蒋兆成还好,奖项什么都是现成的。你说薛铮费的什么劲儿啊?要我说,程祎祎还可以拼一下,她成绩好,还会跳舞,说不定能以特长生的身份进去呢?不过跳舞有等级吗?还是有证的比较管用吧!”
周齐家不甘寂寞:“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
闻清伶牙俐齿:“你也少管我的闲事!又没说给你听!”然后跟陶居然“小声”抱怨:“就爱自作多情!”
周齐家心情颇好,倒也没生气,哼着调子把英语课记的笔记重新整理誊抄好。
“听说学校跟京大有约定,每年会保送一个,不用参加高考,太爽了吧!”
“会不会是蒋兆成呢?十二班的宁启风也有可能,他理科太强了!但蒋兆成综合水平更稳定,他年纪第一的次数比宁启风要多哦!就算没有保送名额,提前招生也有机会,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陶居然沉默寡言,闻清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不在乎陶居然是不是愿意听她说话,因为无论何时他都会放下手头的事任她说——这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
她看着他手上的绷带,问道:“烫得严重吗?饮水机的水应该不会很烫吧?最好不要用玻璃瓶,太容易烫手了……对了,你跟靖如风去哪儿了?他又逃课了,你知道他平时都干些什么吗?”
陶居然低声道:“我们没去哪……”
正说着,程祎祎从教室前面走了过来。闻清收回摆在走道上的腿,乖乖坐好,盯着桌面竖起耳朵。
程祎祎一开始有点不自在,对上陶居然疑惑的神情后,便笑了起来:“十月三号是我生日,你能不能来参加?”
“我吗?”陶居然一愣,不明白她怎么会邀请自己。
透明的阳光在教室里漂浮,程祎祎站在他桌前与他四目相对,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他怎么比女生还白”的想法,脸突然就红了。原本坦荡的态度因为这层绯红顿时蒙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令她的心奇异地震动了一下。
于是她等不及回答就飞快地说:“就当你答应啦!”说罢迅速转身离开。
闻清用书挡着脸,侧过来激动地说:“你可以啊陶居然!程祎祎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陶居然赶紧起身准备推辞,见程祎祎走到女生中间围在一处说话就不敢过去了。
周齐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嘀咕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闻清哼哼:“你是不是特羡慕啊?你可放心,高若楠眼睛亮着呢!”才看不上你这个癞蛤蟆!
她鼓励陶居然:“你可千万要把握机会呀!你们超搭的!”
陶居然被她说得脸红,也急了起来,可惜一直到午休过去,他都没找到单独跟程祎祎说话的机会。
下午一二节原本是语文课,不少同学都打算用来打瞌睡。结果上课前班主任忽然进来,在一众失望的眼神中站了五秒钟才说:“本周六下午家长会,叫你们爸妈都来。”说完转身走了,娇小的语文老师才错愕地从他背后走进来。
教室里唏嘘一片,语文老师笑着说:“一下午不用上课了,开不开心?”
父母开明家庭氛围好的同学倒挺开心的,但更多人愁眉苦脸,深知这场家长会很重要。班主任的习惯,越重要的事越轻描淡写,相反如果花上半节课长篇大论多半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陶居然心里沉甸甸的,他翻开复习资料,一篇接一篇地背古文。
一节课上完,靖如风来了,陶居然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句全卡住了。
他坐在位置上翻学习资料,心情不太美妙的样子。
为什么不高兴?或许他并没有不高兴?只是生就一副冷酷面孔?
眼皮褶皱深,垂下来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鼻梁很挺,就会显得气质锋锐不好惹;如果不常笑,那就更显得严肃了。
陶居然自得其乐地分析着,摸到了口袋里的那颗糖,忍不住想:他们一同逃课,一同吹风,一同坐在这儿……他们是朋友吧?是的吧是的吧?
可以跟他说话吗?就像朋友一样……或者普通同学那样?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吧?
陶居然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催他转身,扭头,把手放在他的桌子边缘,说上一句话。
可是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会对什么感兴趣呢?
他的脑海里一片贫瘠,找不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原来他这么无趣……怪不得没人愿意和他交朋友。
靖如风会吗?他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陶居然想了整整一节课,又花了五分钟给自己鼓劲儿,终于转过身,手搭在自己的椅背上,一双眼睛犹疑、期待地望着他。
靖如风放下书,眉毛一挑,似乎在说:有事?
陶居然紧张得手指僵硬:“嗯……呃……”
糟糕!要说什么?
跟我交朋友吧……不不不!谁会说这种话!太奇怪了!
刚刚明明想好了的——应该说什么来着?
“我……”
“有什么事吗?”
陶居然突然福至心灵:“有……刚才班主任说周六下午开家长会!我我就是想告诉你……”声音越来越弱,他满脸通红地转回去,耷拉着脑袋——好歹不是他表现得最差的一次。
陶居然摩挲着那颗糖,心里直叹,为什么不能做得好一点呢?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开朗健谈,大大方方。
靖如风在他身后说:“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他一下子又精神了:“不客气……”
太小声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要不要重新说一次?
如果他听见了再说一次岂不是很尴尬?还是算了。
陶居然有点高兴,像含着一块冰糖,是清请甜甜很活泼的味道。
这块糖又是什么味道呢?他本可以吃掉它,他猜它一定是甜蜜蜜的,但他不想吃。他总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它,他总是想着靖如风——他帅气的面孔,从容的姿态,便如他此刻从玻璃窗上看到的。
太阳优雅地向西倾坠,树枝不安地摇曳,叶子不甘地飘落到地上,世界突然变得缓慢,像是哪一块突然坏掉了。
哪一块坏掉了?陶居然只知道,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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