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的风景清新,早上泛着雾水,晚上带着夜露,一天二十四小时能变幻三四种颜色,恍如时隔久远的梦境,一触摸,便会形消神散。
淮思看向教室内,隔着被潮湿腐朽的木框窗,隐约能看到艳丽的色彩。
林礼青站在讲台上,并不青涩,而是平静。
桌面摆放着一盒彩色粉笔和全新白.粉笔。校长特意拿出珍藏已久的压箱底货,要把一切最好的资源给林礼青用上,为的只是让学生们上好这几节来之不易的美术课。
林礼青看着,心中并无他想。
他扶扶眼镜,身上重新浮现久违的端庄,由头到尾服帖干净。
孩子们新奇地看着他的衣服,那是他们没见过的,奇怪款式的衣服,这种视觉艺术首先冲击了他们的眼球,然后冲击他们的思考。
林礼青拿起一支珍贵的白.粉笔,掰成两半,阳光洒落的空气中白灰纷扬。
“在西方传统美学中,美的概念主要为……他们追求自然的和谐,追求社会的真善美统一,追求艺术的精致和完美。于是,壮美的悲剧成为一个常驻的主题。”
他先从理论讲起,孩子们虽然对专有名词听得迷迷糊糊,可是这种迷离的美感却让他们着迷。不久,孩子们便看到这位新美术老师亲身实地在黑板上实践。山中的资源匮乏,连彩色粉笔都不多几只,林礼青基础功扎实,光是一只断掉半截的白.粉笔,都能画出些花样。
他们看着活灵活现的课桌,椅子,树叶。
“美学中的‘再现论’,强调真实,侧重于对事物客体的模仿,十分重视‘世界’与‘作品’的对应关系。而与之相对的,是‘表现论’。”
林礼青拿起彩色粉笔,开始浓涂厚抹。
孩子们看到,黑板上朴素而真实的椅子,被各种颜色所覆盖,粗放张扬,色调夸张,浓淡不一,简直是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这就是‘表现论’的体现,注重主观感受,强**感抒发,夸张、变形、抽象,能从其中窥见创作者心理。”
孩子们眼巴巴地看,试图从这副画作中挖掘老师的内心想法。一个学生小声地讨论:“老师的内心好复杂。”
“有黄色,有绿色,又长又短……”另一个人插话。
淮思从窗外往里面看,她听半节课,没听懂,但一直看着他。林礼青似乎更喜欢把从理论入手,他不是只会画画的呆子,反而比她想得知识渊博,一旦表露,收驰有度。
“淮思小姑娘。”校长尝试再次和她搭话,看着里面复杂的理论知识和浅白的画像,校长内心欣慰又复杂,“林老师他懂很多啊。”
“嗯,”淮思没有透露过多信息,她对林礼青也没了解到那份上,“我也觉得。”
淮思不知道他的父母,他的读书,他的谈恋爱,还有他很多很多不说出口的过往。淮思想问他,但是又不想问。她知道林礼青肯定会回答,但她就是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这份心思。
“那你是什么工作啊,还是学生吗?”校长又顺口问。
“我辍学了。”淮思胡编乱造。
“读书好啊。”校长可惜,感叹。
“什么时候吃饭啊?”淮思挪开话题,校长还没来得及问原因,愣一愣,忙答“哦哦,快了快了,煮着呢。”
“我去帮忙吧。”淮思主动说。
饭堂每日的吃食都是由一个上年纪的阿姨煮的,十分寡淡,趁着得空,有时校长也会前去帮忙。
水煮白菜,豆腐煮肉片,主食有时蒸花卷,有时大米饭。清淡得像是另一个世纪,淮思想起城市里的生活,想到往日自己吃的食物,父亲也好像没太过亏待她。
午餐时间,她看到很多孩子端着小铁碗来排队盛饭,与此同时她看到林礼青,今日穿戴整齐的林礼青让她如此着迷,忍不住多看。
他们一起吃饭,坐在木桌上,肩膀挨着肩膀。
林礼青看她:“你好像很开心。”
淮思躲开目光:“没有,我挺难过的。”
林礼青问:“你难过什么?”
淮思不去想,可念头不自觉浮现:“我们回去后,你还能搞艺术创作吗?”
林礼青回答:“能搞行为艺术。”
对话之间平淡如水,甚至所谓的高兴,所谓的悲伤字眼,在两人脸上都没有浮现过一丝,他们一如既往。
林礼青看着碗中的白菜水煮肉片,并不挑食,淮思不算没胃口,只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你当老师高兴吗?”淮思问。
林礼青不直面回答,他筷子挑起饭:“你想问什么。”
“我想你教我画画。”淮思说。
“以后有空。”林礼青敷衍。
一个学生到他钟爱的林老师面前,这个七岁的小男孩瞪着眼睛,哇哇大叫:“林老师,你能给我画一只霸王龙吗,我要带回去给我弟弟。”
另一个学生来争宠:“林老师,你要吃肉吗,我把我的肉给你!”
淮思憋笑,林礼青算是第一次这么受小孩子欢迎。
林礼青给她讲起自己的过往:“我小时候,没上幼儿园,也没什么同龄朋友。”
“上幼儿园也不会有朋友的。”淮思补充自己的见解。
林礼青停顿一阵,看着木桌,吃一片大白菜。一个家庭富裕,名声斐然的青年画家来到这里陪小孩子们吃白菜,即使是在出逃期间,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淮思对林礼青没有幻想,他就是个实体的存在,她也揣摩不出他的情感。淮思看着他的睫毛,想要把他记住,即使只是一个夏天的记忆,和暑假一样漫长而短暂。
“我有种感觉,你会转瞬即逝。”淮思出口。
自从她和他一起来到这个学校,一起住在山腰上,看下雨天的瓦屋漏雨滴,呼吸清新的空气。淮思今天听到林礼青的讲课,她觉得林礼青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也觉得。”林礼青一顿,又低头吃大白菜。
一日漫长,漫长得日暮西山,连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见,可到消沉时又模糊起来。
孩子们上完一天的课,在教学楼门口的空地开始玩耍,各种运用粉笔画的格子,猜拳黑白配的小游戏,熙熙攘攘。
有的学生离家很近,就每日来回,有的学生离家很远,就挤在宿舍楼。
淮思啪地打开宿舍的电灯,肉眼可见的污垢和飞虫,灯光既可以明亮又昏暗,她觉得很奇妙。
她看林礼青,林礼青坐在小桌上画画。
她凑过去。
淮思看林礼青好一会儿,直到天黑,天完全黑,连夜空隐隐约约有星星,一闪一闪的。
林礼青忽然拿起水彩笔,在随手的草稿纸上,乌漆墨黑,点缀出黄色。
手腕微侧,笔触在纸上发出沙沙声,淮思看着夜空浮跃纸上。
林礼青说:“送给你。”
淮思接过:“谢谢。”
林礼青开始望起夜空,他的眼睛在黑暗和灯光的交杂中泛出淡淡色泽,如同月光和宝石,如同黯淡夜明珠。淮思不猜他在想什么,他们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伴侣,这张礼物似乎只是友好的见证,也像是默契的心灵交流。
林礼青的示好方式随性不定,淮思的示好方式似乎只有跟随。
他们躺上床,看着木梁小飞虫,看着黑夜。
淮思挨在他手边,她觉得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愈发强烈,但心底不说。她感受林礼青的温度,感受他的呼吸,内心似乎有萌芽在悄然生长。
日子一旦安定,想法就会悲观,人们过早怀恋起可能失去的。
“我们算是朋友吗。”淮思终于发问。
她觉得自己不该在意,可是怎么能不在意,淮思的心底落空得如同无底洞,她觉得自己很笨,自己过于世俗,林礼青不会回答。
林礼青没有回答,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沉浸于房梁和幻想。
“我想送你星星。”林礼青突然说。
他不侧头,也不动弹,淮思心里一顿。
两人交流的弧线很漫长,绕来绕去,却重合到一起,任由随性的时光流逝,任由心底的情愫缓慢生长。
淮思开始想象星星,想象他给的画,她从那幅画中无限遐想。
林礼青看着空气半晌,忽地发现身旁的淮思睡着了,鼻息浅浅,却是如此沉溺,如此柔和,他再度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敢乱动,保持同一个姿势。
他看淮思的发丝,看她的眼睫,看她的额头,林礼青想到很多星星,很多树林和蝉鸣。
***
清晨,鸟鸣。
淮思起床时,发现林礼青已经洗漱好了,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去看早晨的雾水,去看露珠,昨夜下了小雨,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林礼青今天开始真正教绘画,水彩笔有限,没人一只,轮流着用,学生们兴致勃勃兴奋不已。
“林老师,今天能画喜羊羊吗?”孩子们哇哇大叫。
林礼青没有如他们愿,画的是彩色小鸟,三只劣质水彩笔的颜色,竟让他画得复杂到难以置信,颜色交杂融合,低沉而又斑斓,宛若将一切黑夜间绚烂的彩色披在身上。
孩子们惊叹。淮思凑热闹,看一会儿画,自己也动手,事实证明她毫无天赋,只有欣赏的份。
一个孩子胡乱涂画,画了一只想象中的孔雀,忽然想起:“哎呀,赵小灯怎么还没来上学?”
他们下课就直奔校长办公室,熙熙攘攘地说:“校长,校长,小灯他怎么还不来上学啊!?”
校长打着电话,说:“别急啊,别急,我问问。”
山里的信号不好,电话也不是人人接通,赵小灯家是前阵子校长出钱帮他们家装的电话。这个小孩和自己的截瘫的母亲相依为命,每日都要爬山路前来上学,晚上回去照顾母亲。
电话铃响许久,校长打一次,打两次,最后一次响铃十多下仍无动静。
校长的脸色从平静逐渐皱眉,忧心忡忡,焦躁不安,伸手穿上旧外套,就要往赵小灯家中前去。
刚要出门,电话突然响起,校长忙回身,接电话,听见赵小灯呜呜的声音。
“校长,”赵小灯稚幼声音不停抽泣,断断续续地挤出字眼,“我妈,我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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